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琉璃窗,被切割成无数跃动的光斑,洒在铺着厚实雪绒地毯的房间里。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在光柱中舞蹈。莉莉丝银铃般的笑声是这静谧时光里最动听的音符,她正摇摇晃晃地追着一颗会自动回弹的魔法绒球。那绒球通体蔚蓝,表面流淌着星沙般的光泽,每次弹跳都划出欢快的轨迹,引得小家伙咯咯直笑,覆盖着细软银鳞的小尾巴随着她的跑动一甩一甩,像个精力无限的小旋风。
凯伦慵懒地靠窗坐着,手中拿着一卷关于龙族基础草药学的皮纸书——这是他从老仆格鲁姆那里借来的,试图从最基础的方面了解这个世界。但他的注意力显然更多被女儿吸引,目光追随着那小小的身影,唇角噙着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温和的笑意。看着莉莉丝笨拙又活泼的模样,看着她那与自己发色相似的褐发间那对玲珑玉角,胸腔中那份因背叛和囚禁而产生的滞涩感,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温暖的日常悄然融化、冲淡了几分。这一刻,什么圣剑的职责,什么人类的存亡,似乎都暂时远去,只剩下眼前这个需要他守护的小生命。
然而,孩童的平衡感总是不那么可靠。莉莉丝追得兴起,一个没站稳,小小的身子猛地向前扑去,恰好撞开了墙角一个半旧的、用来收纳她一些玩具和杂物的矮柜抽屉。
“哎呀!”凯伦吓了一跳,立刻放下书卷起身,快步上前扶起女儿,紧张地仔细检查她有没有摔疼,尤其是她额头那对娇嫩的小龙角。
莉莉丝却毫不在意,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刚经历了小小的惊险,她的注意力立刻被抽屉里散落出来的几件东西吸引了。那是凯伦被带入龙宫时,身上仅存的、未被战斗和后续处理彻底毁坏的零碎物品,被他随手收在了这个不常用的抽屉里。
小家伙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扒拉着那些对她而言新奇无比的“玩具”——一枚边缘有些磨损的铜币,一颗看似普通的灰白色石子,还有……
她的眼睛一亮,抓起了一件冰凉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物品,献宝似的举向父亲,嘴里含糊地叫着:“粑粑…看!”
凯伦的笑容在看到那件东西的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那是一只怀表。银质的表壳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划痕,仿佛记录了无数次激烈的战斗。玻璃表盖已经裂开了蛛网般的细纹,再也看不清其下早已停止走动的表盘。这是一件饱经风霜、几乎快要散架的旧物。
他迟疑地、几乎是僵硬地接过那枚冰冷的怀表,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表盖上那依稀可辨的、被磨损了大半的浮雕纹章——一只展开双翼、沐浴在日光中的雄鹰。那是泰瑞斯家族的纹章。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短暂的宁静。这是泰瑞斯在他历经艰辛、最终被授予“圣剑”称号那天,郑重送给他的礼物。泰瑞斯当时用力抓着他的肩膀,笑容灿烂如朝阳,说:“以此铭记,吾友!你的荣耀即我的荣耀,你的后背即我的生命!我们必将并肩,为人类开辟新的纪元!”
那些画面清晰得刺眼:训练场上一起流汗拼搏,战场上彼此交付后背、生死与共,庆功宴上把酒言欢、畅谈理想与未来……每一帧都闪烁着信任与热血的光芒。然而这些温暖的记忆碎片飞速旋转、剥落,最终狠狠撞在那最后定格的、冰冷残酷的画面上——悲恸山谷上空,那柄裹挟着幽暗不祥能量、从背后精准刺穿他能源背包和腰腹的长剑,以及泰瑞斯那双冰冷、陌生、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睛。
“原谅我,兄弟…这是唯一…拯救你的方式……”
剧烈的痛苦和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攫住了凯伦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土著人格的情感汹涌澎湃,将他拖入那片被背叛撕裂的深渊,挣扎不得。他紧紧攥着那枚怀表,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哼!还留着旧情人的信物?真是念念不忘啊,卑劣的人类!”
冰冷而饱含讥诮的声音,如同骤然泼下的一盆冰水,猛地将凯伦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他豁然抬头,心脏因惊吓而剧烈跳动。
奥菲莉娅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她今天显然经过精心打扮,穿着一身极具宫廷感的银灰色绸缎长裙,衬里是更深的哑光灰色,外罩一层轻薄如烟、近乎透明的冰绡黑纱,墨色的长发并未像往常那样全部挽起,而是用一根形状奇异、仿佛某种古老生物指骨打磨而成的苍白发簪松松挽起大部分,几绺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颈侧,为她平添了几分慵懒随意的风情。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柔和她那双此刻锐利如冰锥、紧紧锁定在他手中怀表上的眼眸。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瞬间捕捉到了那怀表上明显不属于龙族审美和工艺风格的细节——人类精巧的齿轮结构边缘、那种特定的银合金光泽、以及那虽然磨损却仍可辨认的日光鹰徽。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冰冷,仿佛连空气中的水分都要凝结成霜。
凯伦下意识地张嘴,想要辩解:“这不是……”
“——卑劣的龙!”奥菲莉娅似乎猛地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下的失言,迅速改口,试图用怒骂掩盖那一瞬间泄露的信息。但她那瞬间的停顿和细微的慌乱,已经足够凯伦捕捉到。她大步上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属于女王的强势气势,几乎是用抢的,从凯伦手中夺过了那枚怀表,纤细白皙的手指用力收拢,仿佛下一瞬就要将这“碍眼”的东西捏成一团废银。“如此粗劣、低等的玩意儿,也值得你像宝贝一样珍藏?看来你那个偏僻贫瘠的乡下角落,连件像样的饰品都没有!真是…真是丢尽了龙族的脸面!”
她的醋意来得猛烈而直接,毫不掩饰。那尖锐刻薄的语气不仅针对怀表本身,更仿佛穿透了时间,直指那个馈赠怀表的人类,以及凯伦对那段早已破碎的过去所流露出的、让她极度不悦的眷恋与痛苦。
“还给我!”凯伦也被她这蛮横的态度彻底激起了火气。那不仅仅是泰瑞斯的背叛信物,更是他曾经信念和荣耀的象征,是他过去人生的一个碎片!即使它带来的回忆如此痛苦,也绝不容许被如此轻蔑地践踏!“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本王需要懂什么?”奥菲莉娅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眼神倨傲冰冷,如同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但在那冰层之下,凯伦似乎能看到一丝难以名状的、被刺痛般的怒火在跳动,“本王只知道,你现在能站在这里呼吸,能用这双手抱着你的女儿,而不是变成悲恸山谷的一抔枯骨,都是本王的‘恩赐’!而你,竟还敢对着别的…东西…露出这种令人作呕的、念念不忘的表情!”
“恩赐?你说这是恩赐?!”凯伦的声音因愤怒而提高了些许,“把我变成囚徒,变成…变成现在这样?这就是你所谓的恩赐?!”
“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乡巴佬!”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言语像淬毒的刀子一样互相投掷,试图刺伤对方。愤怒和积压的委屈让凯伦有些口不择言,而奥菲莉娅的怒火则越发冰冷尖锐,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高高在上的愤怒。莉莉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争吵吓到了,缩在父亲腿边,小嘴一扁,发出细微的、害怕的呜咽声。
就在争吵趋于白热化,凯伦几乎要控制不住去抢夺她手中怀表的瞬间,奥菲莉娅周身的气势猛地一变。
并非变得更加愤怒,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绝对的静止。
那份激烈的、鲜活的怒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离,从她脸上彻底消失。整个人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下来,变得如同亿万年不见天日的深冰,寒冷、死寂、看不到一丝涟漪。她缓缓地、以一种近乎机械般的精准转过头,看向凯伦。那双冰蓝色的眼瞳里,不再有任何属于“奥菲莉娅”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讥诮,没有傲慢,只剩下一种无机质的、仿佛最高精度扫描仪般的审视冷漠。
“根据现有行为模式观察分析,”她的声音响起,平稳得可怕,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经过最精密的计算,音调没有任何起伏,用词冰冷而客观,“目标个体对此无效旧物‘怀表’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心理依附性与情绪波动峰值。此行为严重偏离为其设定的现有身份定位‘龙族父亲’及当前最高优先任务‘照料幼崽’的预期行为标准。强烈负面情绪反馈持续时间与强度均超过心理安全阈值,持续存在将显著阻碍任务执行效率及个体对当前环境适配度的风险。”
她略微停顿,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扫过凯伦因错愕而僵住的脸,仿佛在分析一组异常数据。
“逻辑判定:此旧物为高优先级情感干扰源。建议:立即执行清除程序,彻底销毁此干扰源,以优化目标行为模式,确保核心任务优先级不受影响。”
那毫无人类感情的声音,那纯粹基于冰冷逻辑和效率分析的冷酷结论,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凯伦的脑海,让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头顶瞬间渗透到脚底,连血液都仿佛要被冻结。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虽然傲慢毒舌但至少鲜活生动的银龙女王!这更像是一个…一个只按程序运行的冰冷机器!
这诡异骇人的状态只持续了短短数秒。奥菲莉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猛然回神。她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冰蓝色的瞳孔中迅速重新注入“人”的气息,那绝对的冰冷空白被更汹涌的、属于“奥菲莉娅”的怒火覆盖——那怒火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对自己刚才失态的惊愕与恼羞成怒。
“你……!”她看起来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狠狠地瞪了凯伦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她紧握着那枚怀表,几乎是逃跑般猛地转身,用力摔上门离去,留下满室死寂和惊魂未定的父女。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莉莉丝被吓到后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凯伦连忙蹲下身,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安抚着,自己的心脏却仍在为刚才那诡异的一幕而狂跳不已。
他独自生着闷气,觉得这位女王简直不可理喻,暴躁、善变、蛮横无理,而且…诡异!他费力地哄着受到惊吓的莉莉丝,内心对奥菲莉娅的观感再次跌至谷底,甚至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困惑与…隐隐的不安。
然而,当莉莉丝终于哭累了,带着泪痕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夜更深人更静时,凯伦躁动愤怒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白天的画面在他脑中一遍遍回放:奥菲莉娅看到他拿着怀表时那异常剧烈的反应、她那句突兀的“卑劣的人类”的脱口而出、以及那之后切换的、毫无人性温度的冰冷人格……
困惑逐渐取代了愤怒。她那句失言是什么意思?是纯粹的口误,还是……?她那诡异的状态又是什么?是某种魔法后遗症?还是她隐藏的真实面目?她似乎在极度愤怒或…别的强烈情绪冲击下,会偶尔切换成那种绝对理性的状态?而且,那个状态下的她,似乎……更能洞悉事物的本质?
深夜,万籁俱寂。尼伯龙根的双月将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透过窗户,在房间地板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凯伦因白天的纷扰而难以熟睡,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浅眠状态。
就在这时,他异常敏锐的听觉捕捉到门口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咔哒”轻响。像是有什么极小的、坚硬的东西被轻轻放在了地上。
他瞬间惊醒,警惕地睁开眼,全身肌肉下意识绷紧。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轻轻起身,尽量不惊动熟睡的女儿,赤着脚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夜光晶石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清凉的夜风带着花园植物的清香徐徐拂过。
然而,在他门前的、编织着繁复银纹的深色波斯地毯上,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那枚他以为早已被奥菲莉娅夺走并毁掉的银质怀表,此刻正安然地躺在那里,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凯伦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迟疑地俯身,捡起了那枚怀表。冰凉的金属触感一如往常,上面甚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微弱的、如同静电般的麻痹感。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表盖,指尖却忽然感觉到表盖内侧似乎有一丝不寻常的、极其细微的凸起感。之前他从未注意过这个地方。
他心中一动,借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清淡月光,仔细查看。表盖因为之前的撞击本就有些松动,他手指微微用力,艰难地撬开了那带有裂缝的表盖。
在表盖的内侧,原本光滑的金属表面,此刻却被人用一種極其強大的力量和控制力,鐫刻上了一行細小卻無比清晰利落、每一個筆畫都仿佛蘊含著雷電之勢的龍語文字:
「他是叛徒。」
在那一行字的末尾,跟着一个更加细小、却同样清晰无比的闪电符号。那符号简洁而锐利,宛如奥菲莉娅发怒时,那双冰蓝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雷霆。
凯伦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死死地攥緊了那枚懷錶,冰涼的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但他却浑然不觉。
所有的不解、愤怒、委屈、困惑,在这一刻,都被这簡短而有力的訊息衝擊得七零八落。
她知道了。
她一直都知道泰瑞斯背叛了他的事实。
而她,選擇用這種方式,在經歷了白天那場激烈的爭吵和詭異的插曲之後,跨越了物種的隔閡與身份的對立,將這個她本可以永遠隱瞞的真相,以這種沉默卻又無比清晰的方式,傳達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