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北城门外，喧嚣远去，繁星点点。
空旷的道路，径直往北延伸，直到火车站。
临近护城河旁的石板铺起来的大片空地上，铺了一张爬爬垫儿。
周正手里拿着半听啤酒，抬头看天，看着天上那璀璨的星辰，竟是满脸惊讶。“我是不是记错了？咋感觉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星星了？”
沈沐歌也抬起头看了看天，笑道：“还真是，估计是因为之前下雨下的，空气质量好了点儿。”又看向周正，笑着问道：“不是有事儿要跟我说吗？”
周正迎上沈沐歌的视线，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有事儿，难得的正事儿。”
“别卖关子了。”
“呵，我要走了。”
“走？才喝半瓶啤酒就走啊？”沈沐歌很是意外。
周正笑了笑，认真地看着沈沐歌，说道：“我们公司老总找我谈话，说是南方分公司有个项目，希望我过去，还说会升我做主管。”
“好事儿啊，恭喜恭喜。”沈沐歌笑道：“你梦寐以求的升迁啊。”
看着有些惊艳的沈沐歌的笑容，周正唏嘘叹气，道：“老总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在那里常驻，还说他在那有套房，可以送我。”说着，周正笑了起来，“唉……升职加薪，还给一套房子……真是天上掉馅饼，把我给砸蒙了。”拿起手里的啤酒，将剩下的半听一饮而尽，再把易拉罐捏扁了，最后奋力掷向不远处的城墙上，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的声响。
沈沐歌皱了皱眉，埋怨道：“败家货，扔了干啥？能卖钱的。”
“哈哈哈。”周正笑起来，点上一支烟，抽一口，冲着沈沐歌吐出烟圈儿。看到沈沐歌翻白眼，又忍不住大笑。
沈沐歌骂道：“贱样儿。”
周正没有回应，又开了一听啤酒，待喝了一口，才说道：“我不打算过去。”
“啊？”沈沐歌愣了。“啥意思？”
“你嫂子是事业编，虽然工资不高，但也是铁饭碗。要是辞了，太可惜。真要是有个天灾人祸的，啥都不如在编啊。”周正说道：“我自己去的话……你知道的，我和你嫂子现在的状况很不好，异地分居的话，肯定早晚得凉。再者，杨杨今年复读，我要是离得远了，也不放心。”
沈沐歌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也是。”
“还有啊。我也不放心你。”周正笑着说。
“嘁，我又不是小孩子。”
周正苦笑，说道：“你要是小孩子就好喽。”看一眼沈沐歌，又道：“有些话，说了你肯定不爱听，但是吧……我还是得说说你。”
知道没有好话，沈沐歌却没有阻止。
周正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很享受那种被所有人都……都……”周正忽然想不起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合适。“噢，你是不是很享受那种被所有人都捧着的感觉啊？”
沈沐歌愣了愣，问：“有吗？”
“呵。”周正抽烟，叹气，继续说道：“知道为啥矮个子大多喜欢昂首挺胸，高个子大多容易含胸驼背吗？你啊，就好比是矮子忽然长高了。”
沈沐歌眯了一下眼，有点儿理解了周正的意思。周正嘴里叼着烟，盯着沈沐歌，注意到她的脸色变得微红，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有些话，点到就好了。
沈沐歌灌一口酒，红着脸嘴硬的说道：“我怎么就‘矮个子’了？就你高，行了吧？”
这是典型的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若是换做以前，周正肯定会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非要把沈沐歌羞得面红耳赤不可。可今天，他却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穷追猛打的意思，反而是拿起一根羊肉串儿，递给沈沐歌，说道：“这家的羊肉串儿还行哈，不是假肉。”
沈沐歌接过来，啃一口，哼唧一声，才说道：“还行吧，凉了，差点儿口感。”
“要不要热一热啊？”
“凑合吃得了。”沈沐歌说道：“你就是想跟我说你拒绝高升的事儿？”
“还没拒绝，我跟老总说我考虑一下。”周正深吸一口烟，又道：“还有个事儿，我还得说说你。”
沈沐歌登时就急了眼，怒视周正，说道：“我操，你是来找我茬的吗？”
她这一急眼，后果就是急了一眼。
这就是周正想说的事儿。
在他看来，沈沐歌的性子太柔了些——换做以前，应该说是“窝囊”。女人嘛，性子柔一些当然很好，但要是太柔了，会很容易被人占便宜，也会让人以为很容易占便宜。这个问题很严重。
可是吧，这小子……这小妞儿偶尔也是个夯货。或者说，勇起来，也是真的勇。
回想当初她在发现自己被小混混围堵的时候提着西瓜刀的凶悍，还有后来在得知前妻出轨后虽然脸色平静却一直往厨房里的菜刀上瞄的视线……
所以，该怎么说呢？
周正不慌不忙的抽烟，喝酒，再啃一口羊肉串儿，故意拖延着时间，试图尽快组织好语言。或者说，是试图找到问题的根本。
此时的沈沐歌，一脸怨气的瞅着周正，等着他说话，他却哑巴了。顿时愈发急了，催促道：“说啊！”
“不说了，你不想听，我还说啥。”
沈沐歌咬着门牙，一副要把周正吃了的模样。调整了一下呼吸，说道：“最他妈讨厌话说一半的谜语人了，这种人，就该乱棍打死！你觉得呢？”
周正抿嘴笑道：“我赞同。”
“那你说啊！”
“好吧，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说了可别生气。”
“我……”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自己是怎么跟周正这种王八蛋当了几十年好朋友的？
沈沐歌对自己的前半生产生了质疑。
难道说，自己也是王八蛋，却不自知？身在蛋中不知蛋？
“我刚才想说啥来着？”周正端着啤酒，眼神空洞的随意的看着旁边。“诶？诶我操！这脑子……”
沈沐歌气得不想说话了。
她决定以后要少跟周正见面，免得被他气死。
周正拍了拍脑袋，放弃了思考。
“真是年纪大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等想起来了……自然也就想起来了。”周正说了句废话，又说道：“你说，我为了诗画，连自己的前程都放弃了。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特别感动？”
“肯定会啊。”沈沐歌阴阳怪气的说道：“赶紧给她打电话说一下，等你回到家，可能被窝都给你暖热了。”
“不不不。”周正却感慨万千的摇头，说道：“对一个人好，要默默的，甚至要偷偷的，不能声张，并且绝对不能大张旗鼓。”
沈沐歌听到这话，低头看了看放在面前的周正送给自己的外烟，嘴角一抽，问：“为啥？”
“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周正故弄玄虚了一句，然后又补充道：“总之，听我的，如果有人整天说‘哎呀你看我对你有多好’，记住！这人必有所图，并且早晚会图穷匕见！”
沈沐歌拿起那盒外烟，抽出一根点上，然后才意味深长的说道：“有道理。”
周正看了一眼被沈沐歌重新放在爬爬垫上的烟盒，脸色淡然的又道：“当然了，并非绝对，有些人啊，善良且张扬，也会这么干。比如我。”
沈沐歌却是冷笑，问：“所以，你图什么？”
“我图……我图什么我。”周正苦笑，道：“你以为我图你身子啊？嘁，我……”抬眼迎上沈沐歌那漆黑明亮又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眸，呆了呆，干咳一声，竟是光棍儿的承认了。“是，我是馋你身子，早就想把你给干了，但是吧……还真不能说是‘图’。”
沈沐歌的眉头皱了起来。
因为周正说的这般粗俗直白的话，让她感觉特别不自在。
周正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像是挖开了洪水的堤坝，有一股情绪瞬间倾泻而出。他深吸一口气，索性继续说道：“这怪我吗？你瞅瞅你的胸，妈的！真他妈好看！还有这屁股……”周正唾沫横飞的露骨的点评着沈沐歌的身子，用词极尽低俗，论述极度无耻。说着，他眼睛里的光彩越来越强烈，表情越来越猥琐，语速越来越快，口水都喷到沈沐歌脸上了。
终于，从头到脚点评完了。
周正深吸一口气，说道：“妈的！爽！”很显然，爆粗口，让他感觉到了身心愉悦。
沈沐歌嫌弃的往后仰了仰身子，说：“你他妈有毛病啊？”
周正给了沈沐歌一个白眼，“噢！不能干，不能摸，不让看，我还不能说两句了？说两句不能算出轨吧？媳妇还能因为这个跟我离婚？操！！！”最后一个字，他奋力的喊了出来，回声在黑夜里飘荡。
沈沐歌吓了一跳，四下里看看，再看向周正，发现他气喘吁吁，似乎很累，很憔悴。看起来，像极了当初离婚时的自己。犹记得那个时候，周正每天都来找自己，陪自己去蹦迪、唱歌、胡吃海塞。
沈沐歌拿起一听啤酒，拉开了拉环，放到周正面前。“行吧，你说吧，随便说。”
“说个屁！不说了，没意思。”周正泄气的嘟囔着，像是开启了贤者模式。
沈沐歌抿嘴一笑，问：“真的不说了？爸爸？”
周正的嘴角抽了抽，强忍住笑，努力维持着情绪。“叫啥都没兴趣了。”
“是吗？我倒是有点儿想听呢。”沈沐歌笑吟吟的说道：“爸爸，你再说两句呗？”
周正抱起胳膊，抬起一只手捂着嘴托着下巴，试图忍一忍，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咧着嘴笑起来。“那……爸爸再说两句？”说罢，见沈沐歌对着自己翻白眼，又忍不住自嘲的笑。
沈沐歌也绷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片刻，周正叹气唏嘘，抽了两口烟，又道：“有时候啊，真的挺怀念咱俩一起趴女生宿舍窗户的日子。”
“诶诶诶，别胡扯啊！是你，不是咱俩。那种龌龊的事情，我可没干过！”
“是，你没干过。你想干来着，宿管大妈来了，你吓跑了。”
“哈哈哈！”沈沐歌大笑，回想当年的狼狈和荒唐，笑道：“唉，老实说，啥也没看到，还挺遗憾。”
“那肯定啊。”周正说道：“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当时啊，有个女生蹬开了被子。妈的，啥都没穿……”
“我信你个鬼，黑灯瞎火的……”
“啧，月亮好啊。那个年代，空气好，月朗星稀，晚上也亮堂。再说了，女生嘛，皮肤白，反光……哈哈哈。”
“女生……唉，真是很久远的词了。”
“也不是吧，现在好多几十岁的明星，还是会‘男生’、‘女生’的叫。”
“你都说是明星了，跟文盲比个啥？妈的，听到老帮菜喊啥‘男生’、‘女生’的，我都想吐……”沈沐歌说罢，做干呕状。
“咋？怀孕了？”
也是聊嗨了，沈沐歌不假思索的说道：“就算是怀孕了，跟你有个毛的关系，又不会是你周家的种。”
“呃，你还别说，说起我周家的种，我忽然想起来。”周正上下打量着沈沐歌，“啧啧啧，你和我儿子，看着还挺般配。嘿嘿嘿，要不要考虑当我儿媳妇啊？”
沈沐歌闻言，顿时冷静了下来。
不过，她还是努力维持着嘻嘻哈哈的样子，以进为退的说道：“行啊，下彩礼吧。也不要你多，六斤六两，一动不动。”
“我操，六斤六两？这么值钱？你镶金边儿了？”
“行情价！”
“呃……”周正想了想，三斤三两是十四万，六斤六两就是二十八万……现如今，长相一般的，都得是这个价。所以啊，以沈沐歌的姿色而言，六斤六两，说是“行情价”的话……她显然不了解行情。
“真是扯淡，现在这彩礼数儿……再加上一动不动……我操，我以为我日子过得还行，原来连给儿子结婚都结不起啊。”周正忽然顿悟，“啧啧啧，看来，必须得让他考上大学了。”
“啊？你的逻辑是？”
“你看，高三再上一年，加上一般的大学四年，得五年了吧？”周正笑道：“五年之后，行情可能就变了。到时候，说不准你想嫁给我儿子，还得倒贴六斤六两呢。”
沈沐歌听到这话，顿时哭笑不得。想到周正刚才挖苦自己的话，回怼道：“这么值钱？你儿子是金箍棒啊？”说罢，又想起了周正举手投降的画面……
“嘁，咱凭良心说，我儿子是不是还算优秀？”
“呃……行吧。”
“别的我不知道，单单是我们小区里，好几个邻居跟我说过，想给我儿子介绍对象……”聊起儿子周杨，周正还是很骄傲的。“就是学习成绩差得不像样儿……”
聊得热乎了，便忘记了时间。
直到周正的手机响了。
是周杨打来的。
周正说了两句，挂掉电话，对沈沐歌显摆道：“肯定是你嫂子让杨杨打来的。”
“到底是夫妻，肯定关心你啊。”沈沐歌笑着起身，帮着周正收拾了一下。
“唉，你嫂子虽然性格强势，但对我是真好。”
“没喝多吧？”沈沐歌问。
“这才哪到哪。”周正的酒量很好，“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路上慢点儿，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沈沐歌说道。
“好。”周正钻进车里，看一眼站在外面的沈沐歌，愣了一下，竟是笑了。
“笑啥？”沈沐歌问。
“我发现啊，每次啊，除非是去我家，总是你目送我离开。”
沈沐歌跟着笑了笑，拍了拍车门，“走你的吧。”
“走了，拜拜。”
目送周正驱车离开，沈沐歌也骑上了三轮车，溜溜达达的往家赶。骑了没多远，凉风一吹，情绪回复平静之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哎呦！坏了！
平时到了点儿，李海涛就会跑过来等着我一起回家。
今天怎么没见影儿啊？
该不会是看到了我跟周正……
虽然也没干啥……
可是……
还是感觉很不好啊。
万一李海涛看到了并且告诉了周杨，万一周杨忍不住好奇询问周正，万一周正脑子一热说出了“沈沐歌就是林泉”的屁话……
周杨要是知道了我就是他林叔，会不会气死？
他还亲了我的额头……
回想一下，会不会觉得恶心？
唉……
也行吧。
刚好可以清净一下。
这些年来，习惯了一个人。
最近总有周杨陪在身边，还挺别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