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吞下一口唾沫，手不自觉地攥紧。
是的，随着熟悉的景物一一映入我眼中，那些我不愿触及的记忆也无可避免地浮现上来：
“挡风玻璃外的街道、路口的信号灯、父亲握着方向盘的手、父亲握着变速杆的手、空调出风口飘动的纸带、各种带指针的仪表——这是油量表、这是车速表、这是里程……”
我顿住了，不再往下说。
“里程表？里程表怎么了？”陆有希问道。
我抑制住身体微微的颤抖，仅仅只是这点记忆的片段就让我如此痛苦。我舔开干涩的嘴唇，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
“里程表，显示的是这辆车总共行驶过的距离——我知道，因为爸爸教过我，车上的仪表盘，他都教过我。”
“所以你每天都会对着车上的仪表盘，一个个读出上面的数据。”陆有希帮我说道。
我点点头。小孩子总是乐于寻找一切机会运用新学到的知识。这本来决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却让我如鲠在喉。
陆有希仍然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
“有一天……”回忆仿佛毒液一般侵蚀过来，我忍受着疼痛把它们组织成语言，“有一天我发现里程表的数据有异常。
“父亲的生活很规律，工作日每天接送我、上下班，行驶的里程数都是固定的，偶尔会去加油、买菜，这些地点也是固定的，也只是给每天的行程增加几个模式罢了。
“我能记住每天看到的里程数，所以对这几个模式都了然于胸。看见今天新增的里程数，就知道爸爸今天去加了油，或是去买了菜，或是前一天夜里出了趟急诊……
“但是那一天，新增的里程数和任何一种模式都对不上，比正常的多了很多。于是我问爸爸他今天干什么去了……
“如果当时爸爸能撒个谎的话……不，他确实撒谎了，他说他没干什么，下了班就来接我了。
“这个谎，实在太明显了，因为我知道，里程数不会骗人，数字不会骗人。所以我对他说，如果他不说给我听，我就要告诉妈妈。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小鬼。真是个……自作聪明的小鬼。
“我缠了爸爸好一会儿，具体的内容记不清了，总之，最后爸爸带我来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抬起一直低垂着的眼睛：“我暂时只能想起这么多。”
陆有希递来一张纸巾，我这才发现自己额头已经沁满了汗水。
导致我创伤的源头不可能是什么好事，这我当然是知道的。但随着回忆的深入，还是会止不住地心悸。
“你不过是在回忆一些已经发生了很久的事情罢了。”这时，陆有希说道，“我们已经很接近真相了。当时的你觉得无法接受而逃避、遗忘的真相，对现在的你来说，只是一些已经定格的事实罢了。事实不会伤害人，它只是在那里，纪念着时间。所以，你不必害怕。”
“……嗯。”我擦去额头的汗水，应了一声。
她这番话确实让我安心了许多。
说实话，对于即将要揭晓的记忆，我只有不好的预感。但那确实不会怎么样——不会伤害到现在的我、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我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再激烈的情感，也会被时间风干成标本，我将要做的只不过是观摩这座标本而已。
如果值得悲伤，那就悲伤一会儿；如果不值得悲伤，那就嘲笑一会儿。仅此而已。
在给自己灌输了一堆鸡汤进行心理建设后，我也终于重新振作了起来。
陆有希见状，也是轻呼了一口气。
她没有抱怨我像个娘娘腔一样磨磨唧唧的，我就已经十分感激了。
总之，我们终于离开矗立良久的人行道，来到了马路对面。
“我刚才说，我们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还记得在学校后面的路口，我问你你所说的‘那段时间’指什么吗？我现在几乎可以确定，‘那段时间’指的就是你在那个暑假频繁前来这里的时间。”
“为什么你肯定我在那个暑假频繁地来到这里呢？”我们边走边聊道。
“首先，你的叙述前后存在矛盾，你说我们正在前往的是你曾经见寻梦荫的地方，并且是在二年级升三年级的暑假，但你刚才说是你缠着父亲不放，他最终带你来的，而那时他是在接你放学，不可能是暑假；再者，你先前已经根据我们来时的路线分析出了你当年的出发点是医院，而不是学校。时间、地点都对不上，说明你的记忆是模糊的，事实是当时父亲并没有直接带你来这里，你们父子俩可能只是达成了某种口头协议，等到放了暑假才带你来。
“其次，我们刚才路过的那条大黄狗，在确认了你的气味后立刻放下了警惕，甚至向你摇尾示好。它在八年前大概还是只幼崽，很可能是在那时和你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而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的，如果你只是八年前来过一两次，它不会有这种表现。结合你下意识说出的‘那段时间’的字眼，在那个暑假你来到这里是一件常态化的事情，不说每天，至少也是有一半以上时间是这样的。
“那么，你如此频繁地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呢？当然，这里能见到寻梦荫，但只是如此吗？八年前的寻梦荫被你称为美丽的女人，而当时的你只有九岁，可见你们还是有不小的年龄差距的，但还有一个人和你没那么大的年龄差——
“你在便利店发现自己失语的真正契机时，认为是‘寻’这个姓和寻梦荫相同从而触发了你的创伤，但寻雨降本身真的与此没有关联吗？很难认为寻雨降和寻梦荫只是碰巧同姓，她们是什么关系，她们和你父亲有什么关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寻雨降今年高一入学，和你也就差两岁，假如你是每天过来找这个新认识的妹妹玩，感觉也就说得通了。
“那么问题是，你为什么忽略了寻雨降，而只回忆起了寻梦荫？”
“我们到了。”我停下了脚步。
“答案就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