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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结果而言,我们很快得知了寻梦荫的下落。
在我给薯条挤上番茄酱的时候,手机里就收到了校长回复的短信。
不愧是校长,办事效率真高。
据短信上所说,寻雨降的监护人是本地的儿童福利院,而她的原监护人寻梦荫,于八年前被判断失去抚养能力,移送至了本地的精神病院——也就是我们今天最后的目的地。
校长还周到地把精神病院的联系电话也附上了。
陆有希随后致电了精神病院,取得了探望许可。
我们姑且先回了一趟我家取我的身份证,顺便带上了雨伞,以应对越来越阴沉的天色。
至于能够一通电话就调动苍溪中学校长的陆有希的来历,她是这么回答的:“也没什么,他以前在英国留学时受过我家族的照顾。”
当我想要追问她的家族又是什么来头时,她却用一句“皇室饲养的宠物罢了”结束了话题,给我留下了更多的疑问。
这句话当然是用了夸张表现的吧?我能联想到的,就是类似春秋战国时期贵族供养的门客。那陆有希也算是英国的上流阶层,她举手投足间展露出的高雅气质也就不足为奇了。
由于我实在太过疲惫,尤其是吃饱之后倦意更是汹涌难挡,上了出租车我便直接睡死了过去。当陆有希叫醒我时,我们已经到达了精神病院门口。
到前台登记完毕后,有专门的医生过来带我们去病室。看来精神病院的管理果然要比普通医院更严格。
行走在白森森的过道里,不时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奇怪叫声,令人心里毛毛的。不过在拐进一个走廊后,周围便安静了不少。
“她刚进来时有严重的自残倾向,必须要穿拘束服以及服用药物。不过这两年已经安定了不少,所以转到这边的病房来了,不然的话你们都探望不了。”医生边走边向我们解释道,“只是她完全不肯开口和人说话,现在声带已经退化了,再过几年可能就无法恢复,会变成彻底的哑巴。”
医生在一道房门前停下:“到了。探病时间二十分钟,别超过太多。有什么情况按门边的按铃。”
他用工作人员的IC卡解开门锁,向里面叫道:“2204,有人来看你了。”接着转向我道,“出来的时候关上门,门会自动上锁。”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我看向陆有希,她扭过头靠向身边的墙壁,说:“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咽了口口水,把手放到门把手上,不无忐忑地轻轻推动它。病室里苍白的墙壁反射出的光漏到了昏暗的走廊上。
我缓缓把门全部推开,狭小的病室一览无遗。
那个女人静静地坐在房间角落,被灰色的病服包裹着。
她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披散在她瘦削的身体上。
寻梦荫——与我八年前见她时已经完全不同,却又仿佛没什么不同。
美丽却凄怆。
娇艳却枯槁。

九岁的我,对她的遭遇感到深深的无力;十七岁的我,仍然无法帮到她分毫。但至少,我不再回避她的存在。
如果能给她在这徒然四壁、与世隔绝的牢笼中的生活带来哪怕一点点的变化;让她感受到话语除了恶毒残忍之外哪怕一点点的善意,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救赎了。
我向她低下头、弯下腰。
这既不是赎罪,也不是道歉,更不是怜悯。
这只是自我满足。
一如陆有希所说,是一种傲慢。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对不起。”我发出了声音——吐出了话语。
她抬起浑浊的眼,我不知那双眼中是否还能映出我的容貌。
她似乎想要开口,但只从喉咙中发出一阵如同锈蚀的齿轮撕磨般的声响。她似乎也微微一怔,便合上嘴,抿起干涸的双唇。
我不知道自己正以什么样的表情看着她。她那双早已失去光泽的紫色眼眸似是蒸腾起了一层雾气。她转向身后的窗子,注视着从天而降的雨幕。
少顷,她伸出细瘦的手,摸索上床边的柜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反光的纸。
那是一张用透明胶带粘合起来的信纸。
信纸的内容,我不必看,因为我早在八年前就看过了。
最后的疑问也解开了——拿走情书的人是寻梦荫。
也许,这封情书,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总不由得会想,如果这封情书能早点送出去,会怎么样?
但世事就是这么无常。晚了一点,就是晚了一辈子。
这张粘合起来的信纸下面还有一沓空白的信纸,她抽了一张出来,顺便拿出了旁边的圆珠笔。
看得出来虽然医院给她准备了纸笔,但她很久没有用过了,握笔的姿势显得十分生涩。
她略显吃力地在纸上书写了一阵后,搁下笔,再度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我。即使她的样子如此憔悴,一举手一投足仍仿佛有着魔力一般,我见犹怜。
我走近她,看向纸上的内容,笔迹歪歪斜斜的,但不难辨认出三个字:
“对不起。”
结果我们两人的交流就只是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
但是寻梦荫浅浅地扬起嘴角,笑了。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跌破了膝盖,痛得我哇哇大哭,因为太痛迟迟不敢揭开贴着的纱布,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刷地揭开它,却发现下面已经长好了粉嫩的皮肤,之前的疼痛如同幻觉一般。
揭开纱布,根本不是一件多复杂的事。时间已经帮你修复了一切。
之后寻梦荫又用纸笔和我聊了几句,时间差不多后,我便和她告别,退了出来。
这个精神病院离我家并不算远,我随时都可以再来看她,如果她能积极康复,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出院回归正常的生活。
八年前她想要重新开始,却失败了,但是“重新开始”是没有次数限制的。
我和来接应的医生说了寻梦荫的表现,听见病人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他也显得很高兴。
是的,我的失语症也完全消失了。
我和陆有希走到大厅门口。
“终于结束了。你现在有什么感想?”陆有希问我。
我看着淅沥的大雨从空中降下,说道:
“那位阿姨的床单看来是白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