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说那天见到学长时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原来是小时候和我一起玩的那个哥哥。”雨降在我身旁边走边说道。
现在是周六上午,由于雨降周末也住在学生宿舍,我先来到学校接她,然后一起出发去精神病院。
寻梦荫转入普通病房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所以雨降自她入院以来还一次都没有去探望过她。
“话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再叫你学长了,我以前是怎么叫的来着?”我们在公交车站停下等车时,雨降用食指抵住下巴,闭上眼睛思索着。
说实话,我其实对于雨降的事还是完全没有记忆,即使我的失语症已经治好,也还是想不起来。我所知道的只有进木屋害她哮喘发作这一事件而已,连这也是因为和我的精神创伤直接相关,才反被封存在了脑海里,其余和她玩耍的记忆则是直接淡忘掉了。
直到刚才雨降亲口确认之前,这都还只是那个洗床单的老妇人的一面之词。
所以真的是我忘记了——并非精神的自我防御机制,而是单纯的遗忘。就像我记不得三年前的暑假干了什么一样,因为太过稀松平常,没有值得记忆的内容。
也就是说,对八年前的余味来说和女孩子一起玩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这在现在的我看来是难以想象的。我竟然也有过那样的巅峰岁月,人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
这时雨降睁开了眼,似是思索出了结果,但她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抬眸看向我,过了一会儿嘟着小嘴道:“我想起来了,但是,先不告诉你。”
如果把雨降现在的表情拍摄下来提供给心脏病患者,大概可以作为新型的安乐死方法被研究吧。不过我倒是不要紧,从小就见过她母亲的我在这方面的抵抗力已经比一般人高出一个次元了。
坐上公交车后,雨降继续和我聊着天:“对了,我都不知道学长还是学生会的。”
“啊,我不是,我昨天只是被月……学生会主席临时叫去帮忙的。”我解释道。
“学长和学生会主席关系很好吗,之前也听你提起过她。”
“算是吧,我们是同桌。”
“同桌和关系好又没有必然联系,你们之间肯定还有故事。”雨降睁大了紫瞳盯着我,仿佛想通过我的表情检验我有没有说谎。
我和月萤之间,要说故事的话肯定还是有的,不过也肯定不是雨降现在正期待着的那种故事。而且这故事不该现在说,也不该由我说。
“等你进学生会后自己问月萤吧。”我这样回答她。
“哼——”雨降似乎对我这个回复不甚满意,垂下睫毛、撅起了嘴,“小气鬼!”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吧,毕竟当事人又不止我一个。自从回忆起我的童年创伤之后,我对于把别人作为谈资这件事态度慎之又慎。
我们就这样聊着些琐碎的内容,一开始,雨降还饶有兴致,随着车子驶过一个个站点,她也渐渐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窗外。
我想,童年的事肯定或多或少对她还是有影响的。即将见到阔别已久的母亲,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是不可能的。
我们坐到了站,下车还要再步行一段路。雨降突然开口问我:“妈妈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法回答她,因为我不知道她记忆中的母亲是怎样的形象,也不知道突然疯掉的母亲在她心中留下了怎样的印痕。
所以我只是说了句:“她头发全变白了。”
我突然想到了刘道的话。我眼中的寻梦荫、雨降眼中的寻梦荫、父亲眼中的寻梦荫,都只不过是由我们各自的认知构筑出的虚像,是寻梦荫这一实体的映射。
那起码在黑白两色的辨识上,拥有共同认知的概率是最大的吧。
因此我这么回答她,说了一个正确的答案。
曾为我所不齿的——毫无温度的正确答案。
雨降没有再说什么。
进入精神病院后,和那天一样,还是那个医生来给我们带路。
“她这几天积极了许多,也有尝试开口说话的迹象。所幸她的声带还没完全退化,练习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恢复了。还有肢体方面也需要做一些康复训练。你们如果愿意接回去的话,最快一两个月就能出院了。”他说道。
“谢谢医生!”我应道,心里却有些发愁。
寻梦荫能好转固然是好事,但她出院后又该如何生活呢?雨降还在靠着补助念书,寻梦荫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工作能力。
不过,这终归不是我眼下该考虑的问题。
我们走到寻梦荫的病房前,那位医生和上次一样打开门锁,嘱咐了几句后走掉了。
“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着。”我对雨降说道,一如那天的陆有希。
时隔八年的重逢,就让母女俩独处一会儿吧。
雨降点点头,推开了房门。
17
雨降并没有在里面呆很长时间,她出来时,神情比进去前轻松了不少。
看来我把她带来是对的,不知这对母女都说了些什么内容:正当我这样欣慰地想着的时候——
“哥哥。”
如是两个字符从雨降嘴里蹦了出来。
我可能需要就地送诊了,我好像出现幻听了。
如果这不是我的幻听的话,那刚才病房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爆炸性的展开?
难道说我爸年轻时真的犯错了?
难道说这一章都进行到了中部,居然还要把上一章的内容全部推翻?
然而雨降却嗤嗤地笑了起来:“你干嘛露出那么夸张的表情啊,我不是说我想起来以前是怎么叫你的了吗?”她说着塞给我一张纸条,“妈妈说要我把你当哥哥一样,听你的话。”
我打开纸条,上面仍是有些歪斜的字: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等我出院以后,想好好弥补雨降。在这之前,请你照顾好她。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倒是先把这张纸给我看啊,冷不丁就叫“哥哥”,我差点脑补出一场伦理大戏!
“那我们回去吧,哥哥。”
……你给我等一下。
“你不会打算把这个称呼固定下来了吧?”我战战兢兢地向雨降问道。
“对啊。”她用浑圆的紫瞳望着我,仿佛在反问“那不然呢?”
看来这丫头是不置我于死地不罢休了。也许她才是我此生遇到过的最大的危险。
我费了一番口舌后,终于和她达成协议:在外人面前不能叫我“哥哥”。
雨降冲我扮了个鬼脸后,扭头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我透过房门上的小窗往里看了一眼,寻梦荫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今天没有下雨,窗外的树荫下,是斑驳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