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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有希是担心自己的债务人遭遇不测而特意作出提醒的吧。
我只是去了一次十班,沾染到的负面情感就让陆有希如此警戒,长期处于其中的程茗,承受的又是何等压力呢?
在学校里要面对那样压抑的班级环境,回家也得不到轻松,所以她才会出现在远离这两者的溪阳镇。
那是她找到的,能给自己一点点精神上的解脱的,唯一的方式。
不过,现在不是了。
因为陆有希的话反而让我下定了决心:
程茗要是一直交不出运动会报名表的话,月萤也会难办的——所以这次也只能算例外,我就再多管一下闲事吧。
放学后,我帮月萤计完票,从学生会办公室回来,经过自己的教室,径直朝楼梯走去。
楼上迎面走下来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推着无框眼镜,嘴里正叹着气——他是我们的政治老师。
我轻声向他问好,他似乎对我走去的方向有些疑惑,不过没有说什么,向我点头回应。
我经过他,走上楼梯,拐过转角,又走了几级台阶,程茗的背影在我的视线中升起,她正靠在走廊外侧的阳台上。
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还隔着七八步,我便出声叫道:“班长。”
她一开始反应有些木讷,之后似是辨出了我的声音,回过头,眉毛微微分开。
“你还叫我班长啊。”她说,仍是磁性的嗓音,但比之前更少了几分气力。
“嘿嘿,习惯了。”我站到她身旁,也把手放在阳台上,俯瞰着校园。
食堂和宿舍区之间陆续有学生来往着,再过一会儿,住校生就要回到这教学楼来上晚自习了吧。
我没有让沉默持续太久,开口道:“你大概不记得了吧,初二的时候……”
我用余光感到她看向了我,接着说道:“那也是在校运会时期,班里没人愿意报一千米,老师就直接从没报项目的人里面指名了一个,很不巧,那人就是我。
“比赛前我由于紧张,大腿抽筋了,痛得连路都走不好。我怕麻烦,没和别人说,想着大不了跑最后一名,被人嘲笑一阵就是。
“但你看出了我样子不对劲,和老师说了,最后临时换了人。
“我当时觉得,幸好班长是你。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项目都没报的消极分子,其他人即使看出我的异常,恐怕也只觉得我是在装腔作势吧。”
程茗默默地听着,没有移开过视线,我没有看向她,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所以,当人感到痛苦的时候就要拧起脸,难过的时候就要流下泪,愤怒的时候就要吼出声,这样,关心你的人才能注意到。”我从口袋里掏出我在小卖部买的纸巾——我不会抽烟,但我知道另一种释放情绪的方式。
“你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觉得你也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个善良、温柔、聪明、负责的班长。”我把纸巾递到她面前。
程茗哭了——如同婴儿一般,放声、嚎啕、不顾一切地哭了。

她的哭声响彻楼道,如果这时有人冲过来查看,一定会认为是我弄哭了她的——事实上确实是,不过无所谓了。
从她的哭中,我并没察出伤心,反而感觉到一种痛快,是用泪水冲刷出堵塞心头的郁结的痛快。
其实,我说的这番话,除了运动会的事是我花了两节课的时间回忆起来的,其余都是在陆有希的指导下临时编造的。
我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善意的谎言”这个说法,不过我确实是怀揣着善意说出的这些谎言。
谎言可以在事后被问责、澄清、改正,但传递出去的善意是不会收回的。我想,这或许就是“善意的谎言”存在的意义——把语言仅仅作为情感的递质。
如易尘所说,人的情感才是第一性的、最真实的东西,那么,语言的真实与否,其实没那么重要。
程茗哭得很彻底,一包纸巾很快便用完了,我默默把阳台上团起的纸巾归拢到一起。
“你只要能回忆起一件她帮助过你的事,就能把她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了。”陆有希是这么说的——真不愧是洞悉人性的乌鸦。
人其实都很卑微,很多时候只是想要哪怕一点点的肯定。
月萤对我说过,她很满意自己被同学们讨厌着的状态,这样她也可以毫无负担地讨厌他们——我曾以为这是她赌气的发言。
现在,我想通了一些。讨人喜欢是一件过于费神费力的事情,所以月萤并不会对所有人展露温柔。
但程茗和她不同,即使对于没说过几句话的我——那个平庸、别扭、阴沉的余味,她也会体贴、关怀、露出笑容。
她太优秀,所以承受了所有的期待——同学的期待、老师的期待、家长的期待,而这些期待,全部成为了压在她肩头的重担。
无法回应这些期待的她,大概会对自己感到迷茫,对至今为止的人生产生怀疑吧。
所以,我的话才拔掉了她情绪的阀门,让它宣泄了出来。
程茗似乎终于哭完了所有的力气,轻轻抽泣着。
“进去坐一下吧。”我说道。
她红着眼点了点头。
我走进十班教室,将手里一大把的纸团扔进垃圾桶,和她一起回到她的座位。
程茗坐下后,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
“和我说说吧,你们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说出来也会让你好受一些。”我尽量用柔和的语气说道。
程茗调整了一下呼吸后,用有些沙哑了的嗓音向我述说了她们班上学期发生的事件……
其实情况并没有我想得那么严重——至少在听完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加上陆有希的协助的话,从根源上解决程茗的压力,也并非难事——不如说,这正是能够感知恶意的乌鸦擅长的领域。
最多我再欠她几十个芭菲,反正我现在已经债多不压身了。
我怀着这样乐观的——也许是过于乐观的想法,安慰程茗道:“没事,我来想办法。”
她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余味……”
“你就当我吹牛吧,反正你也没别的办法,就让我擅自试一试。”我攥起拳头捶了捶胸口,“万一成功了呢?”
她的嘴角终于再次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谢谢你。”
“还有,你以后可不要抽烟了。”说着,我从兜里掏出那颗薄荷糖,递给了她。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