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之心旅店顶层的“天字房”内,壁炉的火焰已添了新柴,重新燃起跳跃的暖光,驱散着深夜的寒气,却驱不散房间里凝滞的空气。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冰冷喧嚣的夜色,试图将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外交易挡在门外。
流寒松开拉着雪儿的手,没有立刻说话。他径直走到壁炉旁,背对着房间,伸出双手靠近跳跃的火焰。
魔王法袍的华贵纹路在火光下流淌着暗金光泽,他肩头残留的寒气与炉火的热浪碰撞,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蒸腾起几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背影挺拔而沉默,像一座刚刚经历过风暴洗礼的冰峰,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疲惫与威压。
墨韵则站在房间中央,大衣衣襟依旧严丝合缝地拢着,但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此刻却锐利如刀,死死钉在门口那个局促不安的娇小身影上。她的胸口微微起伏,那团饱满在昂贵的衣料下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不是因为喘息,而是因为压抑着翻腾的怒火、疑虑和一丝……被冒犯的领地意识。桃心尾巴在她身后的大衣下绷得笔直,末端的桃心如同凝固的冰晶,暗影翅膀的轮廓在衣料下若隐若现,仿佛随时准备展开。玉足在黑色高跟鞋里微微绷紧,足弓的优美曲线因紧张而更加明显。空气里,那股属于她的、清雅馥郁的幽香似乎也因主人的情绪波动而变得浓郁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静电般的锐利感。
雪儿被流寒松开后,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幼兽,瑟缩地站在门边,低着头,双手紧紧绞着身上那件猩红刺眼、缀满琉璃珠的宽大和服衣角。浓重的脂粉被泪水冲刷得更加狼藉,在她稚嫩的脸蛋上画出道道沟壑,混合着灰尘和惊恐的汗水,狼狈不堪。那条蓬松的雪白狐尾紧紧夹在双腿之间,尖端不安地颤抖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墨韵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让她浑身发冷,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虽然不是很准确,但确实是这么个场面。
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去。”流寒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死寂。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火焰上,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脸洗干净。那身……衣服,也换掉。墙角有热水。”他指的是艾米丽之前送来的、还冒着些许热气的水桶和旁边的小板凳。
雪儿猛地一颤,如同听到了赦令。她飞快地抬起头,淡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
“是……是!大人!”
她不敢有丝毫迟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墙角那个水桶。动作慌乱间,宽大的和服下摆绊了她一下,让她一个趔趄,幸好扶住了墙壁,不然差点摔倒。她也顾不上整理了,就飞快地坐到小板凳上,手忙脚乱地开始清洗。
流寒这才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掠过墨韵紧绷的侧脸,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和一丝亟待解决的困惑在无声传递。流寒走到桌边,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柠檬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放下杯子,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刚才那场交易、魔力的消耗、以及雪儿身份带来的冲击,让他的精神疲惫不堪。
墨韵看着流寒疲惫的样子,胸口那股无名火似乎被浇熄了一小半,但警惕和疑虑丝毫未减。她深吸一口气,也走到桌边,在流寒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没有说话,只是双手环抱在胸前,这个动作让她胸前那对过于傲人的峰峦更加突出,在大衣的包裹下形成一道极具压迫感的弧线。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紧紧锁定着墙角那个正在努力清洗自己的小小身影。
哗啦……哗啦……
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雪儿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脸,冰冷的水刺激着她娇嫩的皮肤。劣质的粉底、夸张的腮红、刺目的唇膏……在清水的冲刷和她的揉搓下,如同融化的油彩般被剥离。一盆清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漂浮着油脂和彩妆的残骸。她一遍遍地换水,一遍遍地清洗,动作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将那层不属于她的、肮脏的伪装彻底撕碎。
终于,当第三盆水变得清澈时,雪儿停下了动作。她抬起头,用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擦干脸上的水珠。
壁炉跳跃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那张洗净铅华的脸庞。
没有了浓妆的掩盖,那张脸彻底褪去了妖异和违和感,露出了原本的模样。一张标准的、带着明显婴儿肥的鹅蛋脸,皮肤因为刚才的用力搓洗而微微泛红,透着健康的粉嫩光泽。额头光洁饱满,鼻梁小巧挺翘,嘴唇是自然的、如同初绽樱花般的淡粉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洗去了泪水和脂粉的遮掩,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如同融化的琥珀,清澈见底,闪烁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净光芒,此刻却盛满了忐忑、不安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她的银白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几缕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楚楚可怜。头顶那对毛茸茸的雪白狐耳因为紧张而微微抖动,尖端泛着粉嫩的光泽。
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浓妆艳抹、穿着妖异和服的“商品”,而是一个真正十三四岁、稚气未脱、如同初雪般纯净的少女……或者说,幼狐妖。那身宽大的猩红和服依旧套在她身上,显得更加不合时宜,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反而更衬出她身形的单薄和娇小。蓬松的雪白狐尾在她身后轻轻摇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
她擦干了脸和手,怯生生地站起身。宽大的和服袖子垂下来,几乎盖住了她的小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换衣服——因为也没有衣服可换,而是低着头,小步小步地挪到房间中央,在距离流寒和墨韵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墨韵瞳孔微缩的动作——她双膝一曲,以一种极其标准的、近乎卑微的姿势,跪坐在了厚厚的地毯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微微低着头,像一只等待主人训示的、受过严格训练的小宠物。那条蓬松的狐尾温顺地蜷缩在身侧。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壁炉的火光在少女洗尽铅华的脸上跳跃,照亮她眼中那份纯粹的不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墨韵看着眼前这个跪坐在地、如同受惊雏鸟般的雪儿,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但那股强烈的敌意和领地意识,却似乎被这过于稚嫩和卑微的姿态冲淡了一丝。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个突然出现的“手下”,身份不明,动机不明,甚至点破了他们最大的秘密!必须弄清楚!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目光锐利地直视着雪儿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属于“主母”——虽然她内心一万个不承认——的威严:
“雪儿。”墨韵开口,打破了沉寂,“现在,把你的事情,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地说一遍。你是谁?从哪里来?怎么被抓的?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被‘忽悠’到那个地方的?”她的目光扫过雪儿身上那件刺眼的和服,“还有,你刚才说的‘低级法术’,是什么?一五一十,不许隐瞒。”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流寒也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疲惫,但目光同样锐利地落在雪儿身上,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雪儿被墨韵的目光看得身体微微一颤,放在膝盖上的小手紧张地绞紧了和服的衣料。她抬起头,迎上墨韵审视的目光,淡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急切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却又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是…小姐。”她下意识地用了这个称呼,显然依旧将墨韵视为流寒的伴侣。“我……我叫雪儿,是白狐妖族的。我没有父母,从小是在北边‘霜语森林’边缘的流浪妖群里长大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回忆的迷茫和悲伤,“大概……大概三个月前,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森林外围找吃的,遇到了……捕兽队……”她说到这里,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淡金色的眼眸中涌起浓烈的恐惧,“他们……他们好厉害,有网,有会发光的绳子。我们……我们打不过,就…都被抓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努力控制着情绪:“我们被关在笼子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后来……后来到了一个很大的地方,好像叫……‘灰岩谷’?那里有好多笼子,好多被抓的妖族……他们……他们把我们分开,有的被卖掉……有的……”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说不下去了。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来,声音更低:“我……我运气好一点,被关在一个单独的小笼子里看守,看守有时候会喝醉……那天晚上……他喝得很醉,钥匙掉在笼子外面不远,我……我拼命地伸手,够了好久…终于…终于够到了……”她回忆起那惊险的一幕,小脸依旧煞白,“我打开笼子,趁着天黑,拼命跑,一直跑,不敢停。跑了好几天,又累又饿,直到……直到后来遇到了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大叔……他说……他说可以带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有吃的,有住的,我就……就信了……”
雪儿的脸上露出深深的懊悔和自嘲:“他把我带到了这里,黑石堡,然后……然后就把我交给了那个挂着红灯笼的地方的人,他们……他们给我穿上这个,涂上这些,说……说只要听话,就有好日子过。”她厌恶地扯了扯身上宽大的猩红和服袖子,“可是……可是那里好可怕,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像……像要把我吃掉一样,我……我受不了了!今天……今天看到大人和小姐从里面出来,感觉……感觉你们不一样……很……很厉害……也很……干净……我就……我就……”
她再次低下头,声音细不可闻:“对不起……我……我太害怕了……才……才那样说……我不是故意要……要威胁大人和小姐的……我只是……只是想活下去……”泪水再次在她淡金色的眼眸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最后,她似乎想起了墨韵的问题,连忙补充道:“法……法术,对!我……我会一点点……很小的时候,族里的婆婆教过一点。”
她说着,有些紧张地抬起一只手,纤细的指尖对着壁炉的方向,微微颤抖着。
噗!
一小簇极其微弱、只有拇指大小、颜色暗淡、近乎透明的幽蓝色火苗,如同风中残烛般,在她指尖上方几厘米处凭空浮现!火苗微弱地摇曳着,散发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和一丝极其微弱的阴冷气息。它甚至无法稳定燃烧,仅仅维持了两三秒,就“噗”地一声熄灭了,只在空气中留下一缕淡淡的、如同烧焦羽毛般的青烟。
“就……就是这样,很……很没用的……”雪儿收回手,脸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头,声音几乎带着哭腔,“还有……还有……我能变成……变成狐狸的样子,很小,跑得快点,也,也能维持很久……”
雪儿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小,她显然觉得这些能力在流寒和墨韵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雪儿那微弱的啜泣声和壁炉火焰的噼啪声交织。
墨韵看着眼前这个跪坐在地、卑微地展示着“无用”法术的幼狐妖,听着她那颠沛流离、充满恐惧的遭遇,心中的警惕如同冰雪般在缓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同情,有怜悯,有对她点破魔族身份的余悸,也有一种……同为异类、在人类世界挣扎求生的共鸣?尤其那句“只是想活下去”,像一根针,轻轻刺在了她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看向流寒。流寒也正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带着询问和一丝……疲惫后的决断。二十五枚魔晶换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可能的麻烦,更是一个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幼小生命。
这笔账,该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