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原本应该零星亮着灯火的黑水镇，此刻是一片死寂。
只有巡逻队沉重的皮靴踏过石板路的声响，令人一阵心慌。
宵禁——这个词汇带着铁锈与恐惧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奈丽在离开前，压低声音对李秋晨说：“李先……秋晨哥哥，晚上，你们千万别出去。
听说……约翰老爹家那头最好的牧羊犬，前天晚上疯了，脖子上有伤口，眼睛血红，咬死了半栏羊羔，最后被巡逻队乱箭射死时才倒下。”
她打了个寒颤，在一阵纠结后又继续道：“大家都说，是东边矿洞里那个被压死的黑魔法师正在慢慢复活……”
李秋晨沉默地点头。
他在付房钱时，也听到了酒客们的只言片语。人们讳莫如深，但恐惧是藏不住的。
变异牲畜、失踪的家禽、还有那些在夜晚莫名响起的、像是来自地底的呜咽声，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小镇正在被某种东西侵蚀。
阁楼里，烛火摇曳。
乔可儿已经窝在角落的干草堆里睡着了，重甲卸在一旁，发出细微的鼾声，她对美食的执念能暂时压倒一切恐惧。
而李秋晨却毫无睡意。
小腹处的三道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散发着微光，仿佛在与窗外的某种东西遥相呼应。
他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隐约间有一种不安，好像梦里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在等着自己……
但刚一接触到梦境，便如同瞬间坠入泥沼，再想清醒已无可能，梦境里能够清晰地地感受到三股力量在梦中争夺着。
起初是贝琳达的声音，带着一丝埋怨与不舍，“艾伦，你到底为什么要逃？是不是赫斯提亚或者蕾娜说了什么？蛊惑了你。”
尊贵的皇女殿下努力平息着怒气，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劝慰道：“无论如何，你该回家了。”
“你在哪？”她轻声询问，李秋晨几乎能感受到少女带着玫瑰芬芳的气息拂过脸颊，以及裁决剑锋的冰冷。
紧接着，赫斯提亚的身影像是林间小鹿般闪现，带来清冽的气息，少女翠绿的眸子充满野性的诱惑：“老师，森林在呼唤你。跟我走，我带你体验真正的自由！”
藤蔓温柔地缠住他的双腿，却蕴含着不容挣脱的力道。
就在他被两股力量拉扯得意识即将涣散时，一道纯白、压倒性的圣光骤然降临，它驱散了赤红与翠绿。
蕾娜来了。
梦境渐渐稳定下来，化为时光圣殿肃穆的教堂景象。四周白色幕布隔绝视线，这是圣水洗礼之地，李秋晨曾经数次在这里接受治疗。
蕾娜静静地悬浮于空，纯白法袍无风而动，冰蓝色的眼眸静静地俯视着他。
“你选择了最奇特的一条路。”蕾娜的眼中满是慈悲，“可惜，仍是混乱。”
李秋晨看着蕾娜，就只感觉陌生。
她和当初那个提着裙子的连圣光术都施展不出来的女孩似乎非常遥远，以至于他简直没办法把她们两个人放在一起来看。
截然不同。两个人截然不同。
是的，那个爱吐槽的落魄女孩，不会充满神性与怜悯地看着自己，也绝不会用审判所的圣光洗礼来控制自己。
她。不。她们像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
但人不是突然转变的，肯定是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在不知不觉间，可能随着实力的增长，或是随着战斗的频繁，她越来越像那尊神殿中央的圣女像……
于是蓦然转身，身边的战友就已经变得这样陌生了。
过去与现在的两道身影慢慢重合，唯有眼角的一颗泪痣，还带着些许熟悉的气息。
“迷途的羔羊。”蕾娜的声音悲悯悦耳，此刻就好像审判的神官，“你沾染了太多的污秽与混乱。
你甚至不得不动用不属于你的治愈之力。”
“这说明，你一度身陷险境。”蕾娜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而后她为迷途的羔羊指明了方向，“接受圣光的引导，是你脱离困境的最佳途径。”
伴随着她的声音，数条由纯粹圣光构成的锁链，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从虚空中探出，精准地缠绕上李秋晨的四肢与躯干，缓缓探入他的体内。
是圣光链！
李秋晨一般喊它圣光狗链。
那圣光锁链上流淌着古老的塔亚符文，散发着“秩序，皈依”的意味。
冰冷的触感直达灵魂深处，一种要被彻底洗涤、掌控的战栗感席卷全身。
所有对圣光洗礼的恐惧与厌烦全都消失不见，内心只剩下浓浓的不安，试图寻找一个依靠，面前的圣光似乎成了他唯一的救赎。
然而，就在圣光锁链即将触及李秋晨意识最深处时，他的胸口处再次灼热起来，能够感受到哲思宝石的力量——【清醒】。
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清凉之感从胸口散逸开来，直达天灵，如冰雪淋身，虽不足哲思宝石在时的千分之一，但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圣光锁链在他的体内碰触到这股清凉之意，竟如同冰雪遇到烙铁，快速消融。
似乎圣女冕下相隔千里之外，在梦中强行施展的魔法，威力并不强悍，所以能让他仅靠些许力量就免于被控制。
李秋晨心中一震，瞬间明了关键，这是哲思宝石的遗响，它在毁灭后以另一种形式残留在他的灵魂之中，与他共生了。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变得空洞，身体放松，任由锁链虚缠在身上，模仿着被催眠的语调，喃喃自语道：“……我尊敬的主人……我该……如何得到救赎？”
听到对方顺从的声音，蕾娜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她侧过脸以避开对方的视线，“倒不必称呼主人……不过，这既然是你的内心所想，便随你吧。”
她缓缓降落到李秋晨的面前，赤裸的双脚被地面白雾所包裹，手指虚抚过他的脸颊，圣洁冰冷的气息里带着一丝难言的掌控欲。
她尝试压下心头那道不和谐的喜悦——绝不是因为喜欢这样的家伙。
他会用下流眼神盯着自己看，明明和贝琳达早有婚约，却还是会给人留有遐想，一个下流无耻，自以为是的花花公子……
愤怒与不甘的情绪从心底滋生而出，圣光的冷静偏偏压抑着那种情绪，让她越发痛苦混乱。
身为圣殿圣女，这份混乱让她尤为自责，而痛苦的混乱的根源就在眼前！
蕾娜及时停止了混乱的思考，静心吐息，坚定内心的信念，即便它早已坚如磐石。
女神需要他的智慧。
一切，都是为了时光长河的稳定与秩序。
哲思术士的灵魂，必须归于圣殿的怀抱，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抹除变数，让世界重归既定的和谐 。
这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事实上，也是她这个队友，能为他选择的最好归宿——永生与宁静。
“很好。只要你迷途知返，女神永远敞开怀抱。”蕾娜给予夸奖，冰蓝的眼眸泛起一丝涟漪，继续循循善诱，“告诉我，艾伦，你现在身在何处？
唯有知晓你的坐标，圣光才能精准降临，为你驱散黑暗。”
李秋晨面不改色内心却百转千回，他用梦呓般的声音回答：“……在……北疆……雪原……一个……小镇……”
他试图用一个广阔模糊的地理概念混淆视听，为自己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
“北疆……”蕾娜轻声重复，冰蓝的眼眸中星河流转，似乎在甄别着信息。
忽然，她指尖的圣光微微闪烁，语气带上一丝了然的冷意，“你在撒谎，哲思术士大人。”
李秋晨心中一惊。
“你的灵魂波动，在说出‘小镇’二字时，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属于市井烟火气的涟漪。
那不是苦寒北疆应有的气息，那是……人口聚集之地，是南方公国才有的繁闹余韵。”她的洞察力可怕得惊人，其实更准确地说，是二人间长久配合，养成的默契。
身为队内的圣光牧师，她担负着补给与控制场域的任务，她熟悉每个人的每一丝灵魂波动。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从始至终并没有真的相信，堂堂哲思术士能这样被她轻易控制住。她对艾伦的警惕性一直处于拉满的状态。
伪装被识破了！
李秋晨猛地睁开梦中的双眼，对上了蕾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冰蓝色眼眸。
梦境的景象开始泛起涟漪，一阵阵波动，直到此刻，赤红色的力量与翠绿的气息从外部击碎了梦境。
独属于蕾娜创造的梦境，终于彻底碎裂。
在彻底脱离的前一刻，蕾娜的身影在圣光中愈发庄严，她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不必再徒劳挣扎。
哲思术士大人，你的智慧，你对法则的洞悉，不应浪费于这无谓的逃亡。
它们应当归于圣殿的秩序，成为女神荣光下最璀璨的注解。”
“无论你是否愿意，这只是时间问题。这，是女神的旨意。”
“骇！”李秋晨猛地从干草铺上弹坐起来，大口喘息，冷汗已经浸透了粗糙的布衣。
窗外，黑水镇的清晨传来烟火气息与人声。
他下意识地掀开衣服看向小腹，那里的白色纹路，光芒似乎比昨夜更盛了一丝。
“又在欣赏艺术呢？”乔可儿拿着早餐木托盘推门走进来，“你们后来到底是怎么搞的？”
李秋晨纠结了片刻，给出了一个中肯的答案，“她们疯了。”
“贝琳达疯了，我完全能够理解。
那都是有迹可循的。毕竟，爱上一座火山，就要做好被火焰吞没的准备。
但是，你说她们？”乔可儿有些不可置信，“你确定不是存在什么误会？如果能解除误会的话，我们找到通道的机会应该会大很多。”
李秋晨皱着眉头并不回应，他们是朝夕相处三年的伙伴，从最无知最混乱的小队，一路成为神选。
在一场场血与火的战斗里，他们彼此间的默契已经到了只需要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需求。
可偏偏在最后时刻，他经历了最可怕的背叛！就来自他最信任的三个人。
乔可儿继续道：“按照老法师的笔记，魔王已死，界域的屏障已经消失，只要找到合适的节点。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有她们帮助的话……”
“不行！我们自己找。老四，你要是想回家，还惦记着那口冰镇可乐就听我的。”李秋晨强调道，乔可儿耸了耸肩，表示默许。
李秋晨的内心则满是担忧，蕾娜的最后宣言犹在耳边，她不再仅仅是“救赎”，而是明确地要“收纳”他的智慧，将他纳入圣殿的秩序之中。
小镇的威胁来自传说中的黑魔法，而他自己的威胁，则来自三位昔日队友跨越空间的追猎。
想起干草堆已经近乎干瘪的钱包。
前路，似乎更加昏暗了。
屋外响起人们嘈杂的声音，李秋晨推开窗子看向门外，众人围在一起。
“怎么回事？”李秋晨接过乔可儿递来的面包，咬上一口竟然意外的好吃，他的心底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匹逃出圈的马被吸干了血，死在了街上。”乔可儿顾左右而言他，“李子，面包好吃不？”
“奶香十足，口感俱佳。真是让人意味，老板竟然会提供这样的早餐。”李秋晨大口嚼着面包，内心的不安感愈发浓郁，乔可儿的贪吃是出了名的，当初在队内的时候，他们资金充足，养一个乔可儿还算富裕。但现在……
“你看，又说胡话，酒馆能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吗？这是我早上特意去面包房买来的，快吃吧。”
“这……恐怕要花不少钱吧？”李秋晨仍旧抱着一丝幻想。
“钱不钱的，反正都进肚子里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乔可儿笑着解释道。
李秋晨拿出放在干草堆下的钱包，竟然已经彻底空空如也，“剩下的呢？”
“买了一篮子奶香面包，哪还有剩下的？”乔可儿解释。
“那……那剩下的面包呢？”李秋晨看着空空如也的托盘，目眦欲裂。
他就只吃了一块面包啊！
“都说了，在肚子里了嘛。”乔可儿微笑着抚摸着半饱的肚子，露出一对虎牙。
“你给我吐出来啊！”李秋晨怒吼之声，震动整座酒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