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个宁静午后,微风柔柔的拨弄门帘,惊得挂在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千梦坐在旅馆门口的阶梯上吃饱了午饭,顺手将吃空的午餐盒垫在大腿上,大大的懒腰伸得无比惬意。
她观察着街上零散经过的行人,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像是在期待有谁会出现一样。
玻璃盖子上映出一片干净得和餐巾纸一样的天空,有谁知道刚才千梦所指的那块地方曾漂浮过两朵牛奶慕斯,然后被她当成午饭甜点不客气地吞入口中。
又一阵风刮来,顺带踢走路边的纸团子,就连千梦刚戴好的睡衣兜帽也被掀掉了。
柔软的发丝下露出她白而洁净的面庞,如同初雪般娇人。她知道风只是个爱开玩笑的孩子而已,无意得罪别人也懂得适可而止。
她偶尔会穿上裙子出门,风喜欢把缎带吹到她的腿上挠痒痒。
于是千梦开始奔跑,风儿便揪起缎带的尾巴和它一齐飞舞,与千梦相竞速。等到风不闹了,千梦也跑累了,它才从背后出现并拍着她的肩膀,提醒她该回家了。
千梦睁开眼睛,思绪拉回现实。此时已完全不见采购商品的人们,大街上早已没有清晨的喧嚣,到处空荡荡的一片,千梦该等的人也没有来,怪让人失望的。
“喵呜——”千梦打了个哈欠,同时褪去人类的形态,索性趴在前台的垫子上睡起了午觉。
有风铃和微风作伴,还有浓浓的困意为她拢上眼皮,千梦就此沉入了梦乡。
……
梦里漆黑一片,千梦带着提灯游走,烛光所及的地方驱散了黑暗,显现出一幕幕闪现而过的画面,它们犹如小孩沾满油漆的手在墙上印下的手掌画一样,排布了这些被称之为“回忆”的片段。
千梦是梦境旅行者,她拥有深入他人梦境探索的能力,尽管听上去很神通广大,她也不具备直接修改梦境的权能。
很多时候只要不是旅馆的客人主动提出想做美梦的需求,千梦都会像旁观者一样隐匿自己的踪迹,静悄悄地观察着梦境世界的发展与变化。
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的,千梦又不小心进入了别人的梦境。但这个梦的主人是谁,她不知道。
然而这是一个残缺得不能再残缺的梦境,梦境的主人恐怕是得了某种容易失忆的病。
以一栋年久失修的老房屋为例,假如房子的主人离开它很长一段时间,墙壁就会因为缺少保养而被岁月风化侵蚀,石灰剥落下来,留下斑驳的痕迹。
等到房子的主人再回来看的时候,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房子原本长什么样了。
记忆的画面就是这面墙,剥落的石灰代表着遗忘,而那斑驳的痕迹是遗忘留下的伤。
失忆也是这个道理,而这个梦境里的记忆片段被破坏得相当严重,就连某些人的脸都被密密麻麻的龟裂分化成数不清楚的记忆碎片,仿佛千梦只要轻轻一碰,这些碎片就会顷刻间崩盘,一段宝贵的回忆便就此消失。
千梦在一幅全家福面前驻足。
值得注意的是,哪怕片段中的其他人物快要消失不见了,一个女孩子的脸仍勉勉强强地维持着它原来的样子,那是年少时期才配拥有的稚嫩脸蛋。
这种说法或许并不妥当,因为等千梦走近了才发现那张脸像长了雀斑似的多出了许多违和的色彩,这些色彩大多是来自于别人身上的碎片。
由于失忆造成的记忆损伤比普通人高出几倍,梦境的主人可能只需打个喷嚏就会抹掉脑海里的一切事物,但是这张脸却被他用剜肉补疮的方法留存下来,想必对他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永远不能忘记的人,绝对不能忘记的人,艾西莉,我的女儿……”
“永远不能忘记的人,绝对不能忘记的人,艾西莉,我的女儿……”
“永远不能忘记的人……”
原来如此。
只要千梦一靠近那些脆弱不堪的回忆,它附近的碎片就会一齐抖动发出类似于瓦砾碰撞的脆响,拼凑出能组成一句话的音节出来,形成回音填满梦境世界里的各个角落。
千梦听说记性不好的老人总是会写一张小便条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做什么事,又或是人们要刻意记住某句话时会多念几遍以加深印象,于是记忆深处便产生回音,作为粘合剂让碎片附着在上面。
想到这,千梦忍不住揣测起梦境主人的年龄来。
她正好奇地望着这些记忆出神,尽管它们各个残缺不全,千梦仍想从中解读出什么意思出来。
却不想下一秒记忆中的女孩子忽然动了起来,碎片零乱飘落,在千梦面前重新组成人形,这回千梦总算看清少女的真实样貌,但她浑身的裂纹还是给人一种一碰就碎的感觉。
“你是……”
“我?我叫艾西莉。”艾西莉的话不多,一抹浅笑和露水溜过叶子一样从脸上滑去,双手忸怩地背在身后,千梦留意到她的微笑里藏着一丝勉强。
“你好,我叫棉千梦,你可以叫我千梦,嗯。”
艾西莉朝千梦伸出右手手掌,换做是别人要和千梦握手的话,千梦当然会给予回应,不过看着艾西莉那双支离破碎的手,千梦愣了几秒,把手收了回去,耐住了想和对方握手的欲望。
这让艾西莉感到有些尴尬。
没了这些裂纹,现实里穿一件素白连衣裙的她大概要比现在可爱不少吧。
“是啊……对不起。”
艾西莉也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异样,就连刚才走路的动作也是,仿佛她曾无数次地幻想每天一觉醒来就能恢复成一个可以正常跑跳、有血有肉的健康人,可只要随便迈出一个步子,一个趔趄就能把她从幻想打击回现实。
她必须时刻按照某个角度颤颤巍巍地调整脚下的动作,才能保证不会因为下一步走错而被摔成一堆玻璃。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艾西莉呆呆地盯着组成手掌的碎片不可控制的变成流沙,悲伤的眼睛里写满疑问。
难道艾西莉生前也和千梦一样曾经拥有值得珍视的人生,因为某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艾西莉只能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像这样被人封在一个瓷娃娃中?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将空气攥在手心,看向千梦。
“千梦,你出现在这并不是偶然吧?”
艾西莉的嘴唇翕动,脸颊上的裂纹伴随肌肉的舒张也跟着一开一合,有少许碎片剥落下来,又有一些碎片飞过来补上。
每每出现这种情况,艾西莉总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暗暗挤弄眉毛——那附近的碎片看上去还算完整、大块,真要动起来也没那么痛。
冰冷的回音在偌大的梦境空间里回荡。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梦里,或者……你是自己来的?”尽管有些不可思议,艾西莉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我是一只魔法小猫,穿梭于梦境之间是我的能力。”
千梦老实回答,然而让她不敢老实回答的是,艾西莉周围的气场令她感到压抑。
“哦,难怪你的耳朵和别人不一样。”
“虽然千梦完全可以用可爱的猫耳朵作为卖点招揽顾客,但是千梦觉得没有什么比让每一个来梦境旅馆的客人都做上美梦更开心哦。”
千梦得意地摇起尾巴,头上的茸耳朵也跟着抖动。
“……”
完全没有反应呢,想想也是。
“这样啊……”艾西莉并不惊讶,“那千梦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进入别人的梦里吗?”
“当然可以啦,可是今天约在旅馆见面的客人没有来,明明她还提前写了封信给我呢。”
“写信的客人……请问是凯里亚……不,是我的妈妈写的吗?”
“啊……”哪怕不用千梦明说,光看她瞪大的眼珠子和张得开开的嘴巴也能从中读出“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吧。
艾西莉只是碰运气的问问,她在记忆里听过很多有关梦境旅馆的事情,包括那封信的事,千梦的反应倒是把艾西莉自己给吓一跳。
艾西莉一直期待着千梦会来,她想借此机会结束以记忆碎片的身份存活下来的生命。
“总之不管怎么样,棉千梦……我要你帮我……不,就算是我求你也行,求求你,求求你把我从记忆里删掉,哪怕只是在一场梦里把我抹去也行,呜呜……请给我解脱……”
发生什么事了?艾西莉说话的态度和之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艾西莉突然捂住脸躺倒在地上大声哭泣,她边哭边告诉千梦自己是名叫凯里亚的男人臆想出来的人物,他有很严重的臆想症和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这导致她身上每时每刻都传来记忆碎片消失造成的疼痛。
然而一个碎片消失就有另一个碎片弥补上原来位置的空缺,每个七零八凑的碎片都含有一个名叫艾西莉的少女的部分回忆,它们把这位本是一具空壳的少女塑造成另一个新的“艾西莉”,而“艾西莉”记得那个女孩子的所有事情。
“可……可你是凯里亚先生的女儿啊,他是你的父亲,不是吗?”
“不,我不是!我不认得他!”
“他还说你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人,绝对不能忘记的人……”
“闭嘴!那声音……又来了。”
“艾西莉”把耳朵捂得好死。头发凌乱地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看来被强行灌注记忆的感觉并不好受。
“怎么会这样啊?”千梦好想安慰她,可“艾西莉”身上似乎处处充满疑问,千梦不敢相信她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艾西莉”说的话。
“艾西莉”完全失控了。
“求求你……我的身体好痛……”艾西莉紧闭双眼,表情痛苦,脸上因面目狰狞而猛烈绽开的裂缝像伤口一样令人心疼,千梦甚至还能听到她的关节处发出一阵如鸡蛋壳破碎似的“嘎吱”声。
然而碎片之间一旦相互分离,就会牵扯出类似于蜂糖浆一样的黏着物,艾西莉无法凭她一己之力完全挣脱记忆的束缚,只会为她徒增痛苦;身体畸形,半死不活的像个怪物。
“永远不能忘记的人,绝对不能忘记的人,艾西莉,我的女儿……”回音再度袭来,似乎想驳回“艾西莉”说的话,它从碎片间的缝隙里穿插,如洪钟的声响倾荡着她的五脏六腑。
“带我离开这,离开这具身体……”艾西莉挣扎着向千梦伸出手,恳求千梦把她拽出去。
不……不可能,至少不应该是这样啊。老实说,千梦这回的的确确的被艾西莉异化的样子给吓到了。
艾西莉,明明对凯里亚先生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人才对啊。
在“艾西莉”与回音的双重扰动下,梦境终于经不住折腾的开始崩溃,梦的主人要苏醒了。千梦现在唯有扭头就跑,才能确保在梦境崩塌之前离开这里。
“不!给我回来,带我走!”
艾西莉浑身爆着浆液,整张脸早已分裂成千梦认不出的模样。有种无形的力量将她拦在洞口,随着她的拍打,浆液在上面留下痕迹,而且颜色正在逐渐变得殷红。
那居然是……血,粘稠且刺鼻。
不管说多少遍都好,千梦简直不敢相信她在梦里见证到的一切。也许是梦的主人的精力达到了极限,使他缺乏足够的理性来维持梦境,梦境开始崩塌,隐隐约约地向千梦透露出疯狂的气息,直到这股气息把这里完全吞噬!
“永远不能忘记的人,绝对不能忘记的人……”
回音还在穷追不舍,直到千梦睁眼的那一刻才戛然而止。
……
“砰咚!”
“砰咚!砰咚!”
是千梦的心跳。
……
好像做了一个不得了的梦。
千梦从刚才的噩梦里恢复了意识,但是眼前仍旧一片漆黑。
千梦可不是因为逃离梦境失败而被困在里边,也不是情急之下从一个梦境跳跃到另一个梦境里,她只是单纯的感到疲惫,懒得睁开眼睛而已。
身体没法动弹,倒不是因为抽筋。
双脚悬在空中,也不是因为她有特异功能。
千梦没从猫猫形态变回人形,那是有人架住她的胳肢窝,被当做布娃娃似的被人抱在怀里,指尖还时不时轻轻摩挲她肚子上的小绒毛。
眼皮重得睁不开,猫耳朵也无精打采地耷着,千梦的全身各处都找不到一个地方不是下垂的,包括被冷汗浸湿的毛发。
后脑勺顺势靠在了一对软绵绵且富有弹性的胸垫上,千梦还嗅到了姐姐的香味。
“喵呜——”千梦说她还想再睡两小时……开玩笑的。
远处传来一阵皮鞋与木地板相互碰撞的声音。
“啊啊,是之前来预约的凯里亚先生……”
千梦听罢感到心头一紧。
“千梦,姐姐不是跟你说过见到陌生人要打招呼吗?嗨,凯~里~亚~先~生!要这么说才对哦。”
浅梦的语气里带着装模作样的嗔怪,还把千梦的小爪子捏起来摇一摇做出招手的动作,千梦只觉得成年后的姐姐反倒幼稚得没边。
“嗯,是。”相较于姐姐的热情,名为凯里亚的男人也只是做了简单的回应,不是刻意装作冷漠,可能人家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已。
千梦认为刚才的睡姿不是很舒服,于是脑袋像调整枕头位置一样挤兑胸部,然后肚子上传来四指的压迫感——再乱动就捏你哦。
就要乱动,就要乱动!千梦扭动小脑袋想让耳朵上的绒毛给姐姐的胸部挠痒痒,然而紧接着胳肢窝下袭来一阵瘙痒,反倒是千梦的快感达到高潮似的发出超级丢人的“喵呜”声。
对不起,千梦错了。
“千梦千梦,和那边的娃娃握个手好不好?”
破碎的手臂……摔碎……不好的记忆掠过千梦心头。
“咳,乖女儿,爸爸教过你要做一个懂礼貌的好孩子,你可不能表现得比别人差哦。”
应该说的是艾西莉吧,好有责任心的爸爸。
抱着千梦的手往前伸去,千梦的身体也跟着平移,直到她感受到迎面而来的一阵鼻息。
浅梦把千梦那只垂下去的右手扶至水平高度,千梦稍有默契地捏住“艾西莉”的手上下晃动,浅梦和凯里亚先生一同发出轻笑。
原来“艾西莉”是个布娃娃,意料之中。但没想到在扮演过家家这块,两人会这么情投意合。
“咦咦,凯里亚先生,您真的需要一间双人房吗,可是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哦。”
“你这样无视艾西莉的话,她可是会伤心的……艾西莉,爸爸跟你说过要大口吃饭的吧,你看你长得还没有柜台高,人家姐姐都看不见你了……”
尽管千梦已经尽力脑补出凯里亚语重心长地教育女儿的温馨画面,她也为凯里亚先生现在所做的事情感到悲伤。
毕竟千梦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噩梦,这副场面带给她的冲击力丝毫不亚于她亲眼见证某人抱着一具尸体朝着天空大声忏悔。
“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不是吗?”凯里亚先生问道。
“嗯嗯,很可爱哦,看看人家笑得多开心,千梦你觉得呢?”
别问我啊!千梦要自闭了。
千梦困倦地睁开半只眼睛,梦中艾西莉的形象与布娃娃的样貌相重合,发色和服饰与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唯独表情是一个哭脸。
“救救我……”它说话了?
“……”
“啊哈哈,果然千梦也说艾西莉很可爱呢,这是您的钥匙,祝愉快哦。”浅梦慌忙打圆场,目送凯里亚先生离开后,她的招牌式微笑也绷不住了,浅梦如释重负地瘫倒在椅背上,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然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旅馆里上演预定房间的戏码了,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凯里亚先生曾三番五次的抱着怀里的布娃娃来到前台,每次都找浅梦聊差不多一样的话题。
什么时候,一个星期前,或是更早?时间长得连浅梦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一个几天如一日的循环噩梦。
“这是我的女儿艾西莉,是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哦,来,艾西莉,跟大家打个招呼。”
“她叫艾西莉,平时有些害羞,不过她很乐意和大家交朋友。”
“艾西莉最喜欢吃甜筒,哎呀,总是吃的拉肚子……”凯里亚先生对艾西莉的事情如数家珍。
总之老是听她讲艾西莉艾西莉的,这让谁受得了嘛?不管浅梦平时再怎么好脾气,现在弄的她也忍不住对别的客人大吼大叫了。
至于为什么姐妹俩会和麻烦的凯里亚先生扯上关系,那就不得不提到几天前寄到旅馆里的一封信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