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西丽……爸爸来接你了。”
凯里亚先生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身子摇摇晃晃的，他的嘴里还在不停嘟囔着亲女儿的名字。
街上的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距离和他拉的远远的，有人把他当成了手握空酒瓶的醉鬼，好像和他肩膀相碰，生命就会因此遭到威胁似的。
“艾西丽，该放学了吧……”
虽然步子迈的像行尸走肉，但凯里亚先生的目的很明确。
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所小学的门口，既然先前凯里亚说过要送艾西丽上学，那么几个小时后能找到艾西丽的自然是那所学校了。
不过这次，凯里亚先生没带着那只布娃娃，不知道在刚才的争执中被丢弃在旅馆的哪个角落了。
凯里亚先生来到教室外边的阶梯上坐着，因为这儿刚好能在后门瞅见教室的最后一排，那里放着一张没人使用的桌子和一把椅子。
教室里书声琅琅，凯里亚先生对着那套桌椅傻笑，身子还得意地一摇一晃，他的眼里一定有一个叫艾西丽的女孩捧着书本专心致志地读着书，念出的每一个字符都会变成蝴蝶飞入他的耳中，成为点缀凯里亚先生孤独心灵的一抹亮色。
千梦和浅梦姐妹俩辗转了好几个街道，才从路人口中打听到凯里亚先生的下落，可是等她们发现凯里亚先生时，他已经一个人坐在那里笑的像个傻子了。
“凯里亚……先生？”
无论先前凯里亚先生怎么对千梦发火扔饼干，看到他这幅又哭又笑的表情，千梦也不忍追究他犯下的错误了。
“为什么，为什么凯里亚先生不能再振作一点呢？”
“千梦，或许这就是因思念而产生的癔症吧。”
“癔症？”千梦不解地抬头看向姐姐。
“凯里亚先生因为从马车摔下来伤到了记忆，不是吗？艾西丽离开他的这些日子，他一定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艾西丽，但他也无时无刻都在忘记艾西丽，有关艾西丽的记忆对他来说就像从沙滩里抓来的一把沙子，握得越紧，沙子流失的越多。”
“越是怕忘记艾西丽，反而越容易忘记艾西丽……是这样的吗，姐姐？”
千梦联想到在梦里面，当她发现组成艾西丽的记忆碎片里多出的那几点违和的色彩时，或许千梦现在知道为什么凯里亚先生要这么做了。
“没错，所以凯里亚先生打算重新创造一个只有艾西丽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艾西丽，没有其他人，这就是因无法忘却的思念所产生的癔症啊。”
浅梦神色凝重，她怀疑千梦早上对凯里亚先生做的事中一定有一件无意间破坏了凯里亚先生的世界，所以他才会对千梦大打出手，至于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浅梦没把握亲自指出来。
听完姐姐的话，千梦不想抛下凯里亚先生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她径直走到凯里亚先生面前，犹豫半晌，才轻轻地呼唤出凯里亚先生的名字。
“凯里亚先生？”千梦尽量保持举止端庄，唯恐引起他的不适。
“嘘！艾西丽……艾西丽在读书，你不要打扰她。”
“抱歉，”千梦坐在他旁边的位置，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话，“艾西丽她在读什么书呀？”
“她在读《放风筝的孩子》。昨天晚上，小艾西丽抱着书本到我床前，让我教她读今天课文里的生字，你看她读的多认真，昨晚教过的生字她一个都没读错！”
凯里亚先生不把千梦当外人地炫耀着她女儿有多么优秀，艾西丽在他心里永远年轻，凯里亚先生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却更多了。
千梦替他高兴，这一回她的心里并没有什么不满。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下课铃把两人的对话中断，孩子们慌张地收拾书包，周围引起不小的骚动。
千梦把凯里亚先生拉到一边，防止阻碍到大家出门。
他愣愣地盯着家长和孩子手拉手谈笑风生的景象，显得他的背影更加孤单了。
千梦悄悄握住凯里亚先生的手，他的手指很细弱，手茧硌的她不舒服。千梦平常都是握姐姐的手，姐姐的手很软，手心的温度让她感到暖烘烘的。
千梦沉默不言，凯里亚先生却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有天晚上，艾西丽跟我说，‘爸爸，咱们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大鱼塘啊，我想和你学钓鱼’”
凯里亚先生张开手臂，往空气里画了一个圆。
千梦觉得这个鱼塘大概有操场那么大，来来往往的父子母女，都算是鱼塘里的一条鱼。
“哈哈……哎呀，从那天起我就老早老早地去公司，上班、下班、上班、下班……忙活了一个月，还是没攒到买大鱼塘的钱。”
凯里亚先生说着说着，脸上的表情暗淡了，太阳偏离了正午的位置，把他身后的影子越拉越大。
“艾西丽，爸爸知道那天开始没送过你上学，你也开始不怎么和爸爸说过话……不要不理爸爸，爸爸对不起你啊。”
凯里亚先生蹲下身来抱头痛哭，千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算合适，她只好也弯下腰轻拍他的后背，就像嘴笨的姐姐只会用拥抱的方式安慰哭闹的千梦一样。
凯里亚先生是成功的人，他有最亲的女儿，稳定的工作，还有圆满的家庭。他的一生本该像一块镜子一样圆满，可惜镜子只是缺了一角，却差点导致整块镜子因此破碎。
“凯里亚先生，请振作一点，艾西丽也不希望看到你这副模样吧。”
“艾西丽，咱们回家吧。”凯里亚先生手心忽然捏紧，使劲拽住千梦要把她拖走，远处观望的浅梦也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她冲上前去把凯里亚先生的手掰开。
“艾西丽……？”
“我不是艾西丽。”千梦直言不讳。
艾西丽已经死了，凯里亚先生把千梦当成了艾西丽，他想把千梦当成自己心灵的寄托，千梦当然不愿意成为他的第二个“布娃娃”。
“我是千梦。对不起……凯里亚先生。”
“啊呀……”
千梦似乎听见凯里亚先生身上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怎么会……这样啊？”
千梦眼前顿时产生一阵眩晕，她恍惚间看见梦境里的那个“艾西丽”——由记忆碎片组成的瓷娃娃，此刻碎片已失去了大部分附着力，正在大片大片地从她的身上剥落。
凯里亚先生在一旁崩溃地大叫，伏在地上拢起一片又一片沙土。
“不……不要……”
“艾西丽”的手脱开肩膀坠落在地，“砰咚”摔成一堆玻璃。
“求你了，快停下来……”
紧接着是“艾西丽”的双腿……
“……”
最后是她的身体，“艾西丽”全身只剩下一颗头颅，被落在刚才崩塌的碎片堆上。
浅梦对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她当然看不见梦境里的景象，只觉得凯里亚先生抱起沙土大喊大叫的样子怪诞不经。
唯有千梦知道他抱起来的并不是沙土，他在努力拾起记忆碎片，把切面纹路在阳光下仔细比对，试图把“艾西丽”的身体复原。
但艾西丽的脸怎么拼也拼不像，他已经把艾西丽的样子忘记了。
“艾西丽，我们回家吧，走啊……走啊……”说罢，凯里亚先生昏倒在地。
“疼痛……减轻了呢。”
有一瞬间，千梦耳边传来“艾西丽”的喃喃自语。
千梦并非不理解凯里亚先生的动作，舍弃回忆，光是对于做出这个决定而言本身就是个辛苦的工作，所以收到信的时候千梦就决定要帮凯里亚先生创造一个完美的回忆，然而这个想法在她偶然穿越到凯里亚的梦境时便产生动摇。
“请帮我删除所有有关艾西丽的记忆，我真的……很痛苦。”
艾西丽早就不是凯里亚先生心中的那个艾西丽了，天真可爱的外表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把她弄得千疮百孔的裂痕，名为“艾西丽”的娃娃非但没治愈好凯里亚先生的病症，甚至病症严重到把真正的艾西丽也一并腐化了。
千梦到底该怎么做？她还没做好像样的决定。
她刚刚是在无意间帮“艾西丽”解脱了吧，可不知为何身上的负罪感又加重了几分，以至于本该因解决一个问题而高兴的她却无论如何也展露不出笑容。
因为千梦觉得她对不起凯里亚先生。
“小姑娘，叔叔要对你说句对不起啊。”
黑暗里有人握住了千梦的手心，那只手凉凉的，还很粗糙。
千梦睁开眼环顾四周，这里是医院的病房，床上躺着的正好是凯里亚先生。
凯里亚先生的样子很可怕，也很凄惨。
他几乎全身都插满了管子，脸上被呼吸面罩罩着，他和千梦解释医生说他脑血管破裂，已经活不了多久啦。
“哎呀，我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胡闹，把你们旅馆搞得鸡犬不宁的，真是对不起啊。”
“凯里亚先生，请您少说点话吧。”
凯里亚先生每说完一句话精神便虚弱几分，仿佛灵魂正在脱离肉体，而他在用仅存的生命力竭力阻止着这个过程。
“呼呼……你真的……真的好像我的女儿……那头白发，还有那身裙子……”
“我每天都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竟还幻想着……艾西丽有一天能在我面前出现……”
“凯里亚先生……”
“神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但我却……我打你、骂你，因为我试图揭发你身上的不完美，来证明你无法取代艾西丽的位置……我希望能见到她，又希望你不是她……自那以后，我深陷在迷惘里，无法自拔。”
千梦闯进了凯里亚先生的世界，她简直和艾西丽一样动人，有艾西丽的善良和耐心。
看到千梦的那一刻，艾西丽的印象在他的心中走向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千梦的形象。他深知自己不可以这么做，精神冲突将他的心灵逼至崩溃。
艾西丽死了，他不得不为之释怀。
现在凯里亚先生提到的艾西丽，只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那个名字曾经在他的心里留下过痕迹，冥冥中觉得很重要，却永远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生命走向尽头的那一刻，凯里亚先生仍旧没有走出癔症。
千梦还期待着有一天凯里亚能走出阴霾，带他见识其他有趣的事物，可是现在一切都要来不及了。
凯里亚先生说完便要摘掉氧气面罩，既然失去了记忆，那也没有任何要活下去的理由，倒不如趁早死去，去天国和女儿相见。
“请等一下，凯里亚先生。”
千梦停下了凯里亚先生摘面罩的动作，事情还没有结束，千梦的头脑中还留着艾西丽的印象。
艾西丽是个可爱的少女，她热情开朗，喜欢画画和歌唱。
艾西丽每天放学都会蹲在门口等凯里亚先生回家，一见面就亲吻他的脸颊，还亲近地喊他爸爸爸爸。
艾西丽很坚强，摔倒了也不会哭，她说她要用功读书，像爸爸一样赚很多很多钱买大鱼塘....
……
这些印象都是凯里亚记忆消失前和千梦分享过的事情，听他自顾自地讲，千梦已经悄悄地拼凑好了艾西丽的形象。
千梦要给凯里亚先生搭建一个只有艾西丽和他两个人的梦境，虽然这个梦境很简单，只有一张饭桌和两张椅子，但对凯里亚先生来说，只要有艾西丽在，这便足够了。
千梦扮演艾西莉，桌上摆了美味的饭菜。
艾西丽给凯里亚先生的碗里添菜，凯里亚先生倒也不急着吃，只是端详艾西丽的脸蛋，眼睛一刻也不舍得眨，好像只要稍不留神，艾西丽就会马上从他面前消失似的。
“爸爸，您快吃呀，菜都要凉了。”
“诶，好，马上就吃。”
艾西丽和他讲很多很多的故事，当然，它们都是凯里亚先生自己讲给千梦听的。
凯里亚先生听的津津有味，不打断也不插嘴，像平生里第一次听说过这些故事。
“爸爸，明天你不要上班了好不好，陪艾西丽玩几天嘛。”
“好好好，爸爸明天不上班，后天也不上，大后天……以后都不上班了，我要……和艾西丽……”
“……永远在一起。”
“爸爸……您去哪了？”
如果时间再长点该多好，可惜没有如果。
凯里亚先生死了，至少他在剩下的时间里过的很有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