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枯藤难宿昏鸦
#### 第一章 故园秋深
暮秋的风卷着碎金般的落叶,掠过青灰色的瓦檐,在沈家老宅的天井里打着旋。沈砚之拢了拢身上的墨色长衫,指腹摩挲过门楣上斑驳的“耕读传家”匾额——那是祖父的手迹,如今漆皮剥落,像一道陈年的疤。
“砚之哥,你可算回来了。”
清脆的女声自回廊传来,伴着木屐踩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沈砚之回头,看见苏清沅提着食盒站在月洞门边,素色旗袍的裙摆沾了些梧桐絮,鬓边斜插着一朵半枯的白菊。
“清沅,”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腕间那串沉香木手串上,“这几日辛苦你照看祖母。”
“说的什么话。”苏清沅将食盒搁在石桌上,揭开盖子,蒸腾的热气裹着药香散开,“张大夫说祖母这几日心绪不宁,我特意炖了百合莲子羹。”她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你尝尝?”
沈砚之偏头避开,指尖触到她的手背,微凉。“我刚从书局回来,一身风尘。”他接过白瓷碗,莲子炖得软糯,甜得恰到好处,“清沅,你该知道……”
“知道什么?”苏清沅打断他,蹲下身去整理食盒里的油纸包,“知道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变卖祖宅?还是知道沈伯父已经给你在南京订了亲?”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却像被秋霜冻过,“砚之哥,我守着这老宅等了你三年,从春等到秋,从青丝等到……”
她忽然停住,抬手掠开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沈砚之这才发现,她眼角竟有了细纹,像老宅窗棂上的冰裂纹。
#### 第二章 鸦宿枯藤
入夜后,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沈砚之坐在书房里,对着一盏孤灯整理祖父的手稿。案头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枯藤,是今早清沅从后园折来的,说留着插瓶别有野趣。
“咳咳……”
窗外传来祖母的咳嗽声,他连忙起身披衣出去。廊下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映得青石板上的水洼明明灭灭。正堂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苏清沅正跪在榻前,用锦帕给祖母擦脸。
“醒了?”沈砚之轻声问。
苏清沅回头,眼底带着红血丝:“刚醒,喝了药又睡不安稳。”她起身让开位置,“祖母一直念着你。”
沈砚之在榻边坐下,握住祖母枯瘦的手。老人忽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嘴唇翕动着:“鸦……乌鸦……”
“祖母说什么?”他凑近了些。
“后院的老槐树……有乌鸦……”祖母的声音断断续续,“那年你娘走的时候,也落了满树的乌鸦……”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的秋天,也是这样阴雨连绵的夜晚,母亲躺在这张榻上,窗外的老槐树上落着黑压压的乌鸦,聒噪得让人心慌。后来母亲就去了,父亲说那是不祥之兆。
“祖母别怕,”苏清沅柔声安慰,替老人掖好被角,“我明日就去把那棵槐树伐了。”
“不可!”沈砚之脱口而出。那棵老槐树是祖父亲手栽的,如今树干上爬满了枯藤,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一只苍老的手。
苏清沅的脸色白了白:“砚之哥,你宁愿留着那棵招灾的树,也不愿……”
“清沅,”沈砚之打断她,“有些东西,不是想砍就能砍的。”
#### 第三章 旧事如藤
第二日雨停了,沈砚之去镇上给祖母抓药。路过城隍庙时,看见一群孩子围着一棵老槐树在扔石子,树上落着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声音凄厉。
“住手!”他厉声喝道。
孩子们一哄而散,只有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没跑,仰着小脸看他:“先生,这是棵鬼树,会吃小孩的!”
沈砚之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老槐树的树干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其中一个“沅”字被人用红漆涂过,早已褪色。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转身快步离开。
回到老宅时,苏清沅正在后院劈柴。她穿着粗布短褂,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碎金般跳跃着。
“回来了?”她直起身,额角沁着汗珠,“药抓来了吗?”
“嗯。”沈砚之把药包递给她,目光落在老槐树上。枯藤缠绕的枝桠间,一只乌鸦正梳理着羽毛,黑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像在窥视着什么。
“砚之哥,”苏清沅忽然开口,“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爱爬这棵树,说要掏乌鸦蛋给我玩。”
沈砚之沉默着。他当然记得,那年他十岁,她八岁,两人偷偷爬上树,结果他脚下一滑,摔断了腿。清沅背着他走了三里山路去镇上看大夫,回来时鞋子磨破了,脚踝肿得像馒头。
“后来你爹就不让我们来往了。”苏清沅低下头,声音哽咽,“他说我们苏家是商户,配不上你们书香门第。”
沈砚之的心像被藤蔓紧紧缠绕,透不过气来。他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清沅忽然抬头,指着天空:“你看!”
一只乌鸦从槐树上飞起,嘴里叼着一根枯藤,歪歪扭扭地向远处飞去。阳光照在它黑色的羽毛上,竟泛出一种奇异的光泽。
#### 第四章 藤断鸦飞
祖母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沈砚之请了镇上最好的大夫,也无济于事。苏清沅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眼圈熬得通红。
“砚之……”祖母忽然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那棵树……必须砍……”
“祖母!”
“听我说!”老人喘着气,“那年你娘……就是被那树上的乌鸦……”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血吐在锦被上,像绽开了一朵红梅。
沈砚之连忙扶住她,却见她头一歪,没了声息。
灵堂设在正堂,白幡在风中飘荡。沈砚之跪在蒲团上,听着外面木匠锯木头的声音——苏清沅到底还是请人来伐树了。
“吱呀——”
老槐树倒下的瞬间,整个老宅仿佛都震动了一下。沈砚之站起身,踉跄着跑到后院。树桩上缠绕的枯藤被生生扯断,断口处渗出粘稠的汁液,像在流血。几只乌鸦在头顶盘旋,呱呱地叫着,声音凄厉。
“砚之哥!”苏清沅跑过来,手里捧着一个东西,“你看!”
那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锁,锁孔里卡着半片枯叶。沈砚之认得,这是他小时候藏在树洞里的,里面锁着他和清沅的生辰八字。
“当年你说,等我们长大了,就用这把锁……”苏清沅的声音颤抖着,“可现在……”
沈砚之接过铜锁,触手冰凉。他忽然想起祖父曾说过,枯藤难宿昏鸦,就像有些缘分,注定是要断的。
#### 第五章 故人西辞
出殡那日,天放晴了。沈砚之穿着孝服,跟在棺木后面,一步步走出老宅的大门。苏清沅站在门洞里,素色的旗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鬓边那朵白菊已经完全枯了。
“砚之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南京的那位小姐……一定很漂亮吧?”
沈砚之没有回头。他听见身后传来乌鸦的叫声,抬头望去,一群乌鸦正从老宅的方向飞来,盘旋着向西而去。阳光照在它们黑色的翅膀上,像撒了一把碎金。
“清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老宅……留给你。”
他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他知道,有些东西,就像那缠绕在老槐树上的枯藤,一旦断了,就再也接不回去了。
#### 尾声
多年后,沈砚之在南京的官场上步步高升,娶了总督的千金,生了一双儿女。只是每逢秋天,他总会想起那个落满梧桐絮的午后,想起苏清沅鬓边的白菊,想起那棵枯藤缠绕的老槐树。
有一年,他奉旨巡查江南,特意绕道回了趟老宅。推开斑驳的木门,看见苏清沅正坐在天井里绣花,膝边趴着一只黑猫。廊下的红灯笼换成了新的,案头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新折的白菊。
“回来了?”她抬起头,眼角的细纹更深了,却笑得眉眼弯弯。
沈砚之点点头,目光落在院中的老槐树上。树桩早已被新土覆盖,上面爬满了青青的藤蔓,几只麻雀在藤蔓间跳跃,叽叽喳喳地叫着。
“后来才知道,”苏清沅放下绣花针,轻声说,“枯藤难宿昏鸦,却能引来百灵。”
沈砚之的心忽然一松,仿佛压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想起那年出殡时向西飞去的乌鸦,想起苏清沅鬓边永不凋谢的白菊。
原来有些缘分,不是断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生长着。就像那枯藤,虽然宿不了昏鸦,却能开出满架的蔷薇。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