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零七分,81区的天空被一层铁灰色的阴云覆盖。那不是黑月带来的侵蚀性黑暗,而是工业区三百二十七个烟囱持续排放的混合废气所形成的永久性天幕。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金属粉尘的呛人气息,街道两侧的照明灯柱依然亮着昏黄的光——在这里,人造光源从未熄灭,因为真正的月光已有十个月未曾穿透这片穹顶。
兰斯特政府称之为“保护性天幕系统”。
中央政府的物资运输车队在第七号闸门前停下,车轮碾过路面蓄积的黑色油污,发出黏腻的声响。司机从驾驶舱探出头,将电子凭证插入闸口读取器。闸门上方,三台隐藏式扫描仪同时启动,红点在他的脖颈、胸口和载货舱锁扣处短暂停留。
“编号CT-8117,中央配给车队,运送钛金属原矿四十二吨,医疗物资标准箱十六件,紫外线灯管三百支。”司机的嗓音因长途驾驶而沙哑,“请验货放行。”
闸门控制室的防弹玻璃后,两名身穿深灰色制服、肩章印有金色齿轮徽记的区部士兵对视一眼。较年轻的那位手指悬在绿色通行按钮上方,年长的摇了摇头,按下通讯器。
“开箱抽检。第三、第七、第十二货柜,全检。”
“长官,这不符合中央运输条例,”司机皱眉,“按规定,A级优先物资应即到即放,延迟送达需问责——”
“这里是81区。”通讯器里的声音毫无波澜,“开箱,或者掉头。”
司机沉默地盯了控制室三秒,转身跳下车厢。液压装置嘶鸣,货柜金属门向上掀起,露出整齐码放的银灰色矿石。四名区部士兵从侧门走出,手持扫描仪深入货柜深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其中一人看似随意地将扫描仪贴向货柜内壁某处,屏幕亮起微不可查的绿光——那是隐藏的信号反馈,确认货柜夹层没有额外的追踪设备。
年轻士兵在控制室内低声说:“上个月只抽检两柜,这个月已经全检三次了。中央那边会不会起疑?”
年长士兵目光仍盯着监控屏幕:“中央现在只关心0区的防线还能撑多久。他们需要我们维持大数字区的‘稳定’,至于怎么维持,他们没精力过问。”他顿了顿,“记住,你看到的不是四十二吨钛矿,是至少八十套‘穿刺者’装甲的胸甲板材。他们送来的不是物资,是统治的基石。”
车队在二十分钟后被放行,驶入81区内部。街道的景象与中央数据库里存档的“战后重建模范区”影像判若两地。官方画面中整洁的住宅楼,在实际中墙面爬满纵横交错的强化钢架和通风管道;宣传片中笑容满面的市民,此刻正沉默地列队走向工厂区,每个人胸前佩戴着反射微光的金属身份牌,牌面刻有编号、工种和——这是中央不知情的——忠诚度评级。
车队最终停靠在第三工业园的卸货区。巨型电磁起重机开始作业,钛矿被转运至地下运输带,直接送入深达百米的地下精炼厂。而在卸货区侧面的调度室内,一场对话正在低分贝进行。
“V36的疲劳测试数据出来了。”身穿白大褂的技术主管将平板推向桌对面的男人,“连续七十二小时极端负载测试,金属晶格零退化。中央最先进的V29在同样条件下,十八小时出现微裂纹。”
男人拿起平板,指尖划过屏幕上的分子结构模拟图。他约莫五十岁,鬓角已白,但背部挺直如枪,深蓝色制服左胸佩戴着一枚特殊的徽章:交错的长剑与齿轮,下方是“81”字样。他便是兰斯特,本名早已被绝大多数人遗忘的81-120区总督。
“量产进度。”兰斯特问,声音平静如深潭。
“第一生产线已全速运行四十六天,日产V36合金板十五吨。足够武装两百名士兵,或制造三十台中型作战载具。”技术主管调出另一份图表,“但问题在于能耗。V36的合成需要超高压电场,目前的电力供应,即便截留了中央配给本区民用电网的37%,依然有缺口。如果开启第二生产线,可能需要……削减A7至A12居住区的夜间供电。”
兰斯特沉默地看向窗外。卸货区上方,巨大的全息广告牌正在循环播放宣传片:画面中中央政府的救援队从影骸爪下救出儿童,旁白慷慨激昂:“我们从未被抛弃!中央政府与每一个公民同在!”而广告牌下方,两名区部士兵正将一张新海报贴在墙上,海报上是简练的标语:“自立方能自强。警惕虚假承诺。”
“削减。”兰斯特说,目光从广告牌移开,“通知民政处,从明天起,A7至A12区供电时间调整为晚六点至十点。发布公告:因中央配给电力不足,为保障核心生产,不得已实施限电。向区民发放额外配给券作为补偿。”
“补偿标准?”
“按基础配给额的百分之三十发放。用上周截获的那批中央应急食品,标签处理干净。”
技术主管记录完毕,犹豫片刻:“总督,民间已有怨言。上周B3区有小型集会,质疑为何我区接收的中央物资逐渐增加,但配给额度却未变。虽然治安处已驱散,但……这种情绪在扩散。”
“所以我们需要一场转移注意力的‘胜利’。”兰斯特走向墙边,手指划过一幅覆盖整面墙的巨幅地图——那是多尔福亚全境267个区的示意地图。从0区到80区被标记为深红色,81至120区是代表他统治的深蓝色,其余区域则是待染色的灰。“东南边境,124区,上周报告出现III级影骸群,中央的援军要五天后才能抵达。”
技术主管瞬间明白了:“派出我们的部队,使用V36装备,公开歼灭影骸群。但……以什么名义?中央明令禁止大数字区保有成建制武装。”
“以‘民间志愿防卫队’的名义,装备是‘利用废旧材料自主改装的防护用具’。”兰斯特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让宣传部门准备好。我要每一个镜头都拍下V36装甲被影骸利爪划过却毫发无伤的画面,配上悲壮的背景音乐,剪辑成二十四分钟的宣传片。标题就叫《守望者:那些中央无暇顾及的防线》。”
“这会让中央警觉——”
“中央现在就像被狼群围住的人,手里只剩最后一根火把。他发现远处有另一支火把亮起,第一反应不会是怀疑那火把为何而燃,而是庆幸压力有人分担。”兰斯特转身,目光锐利,“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最需要‘盟友’时出现,然后慢慢让他们明白,谁才该持有那根主火炬。”
技术主管离开后,兰斯特独自留在调度室。他打开加密终端,调出一份标注“种子计划”的档案。档案内是密密麻麻的人员名单,每个名字后跟着简注:“冶炼专家,亲属控制中”、“材料学家,理念认同”、“退役军官,利益绑定”……这些是过去十个月,他通过威胁、利诱、理想感召等多种手段,在81-120区乃至更远区域埋下的忠诚节点。他们分布在生产、科研、教育、治安乃至中央下派的监察小组内部。
其中一条最新记录吸引了他的注意:“编号47,中央特派物资审计员,已确认可接触核心数据。需求:其子急需的基因靶向药物(中央医疗库已无储备,我区生物实验室可合成)。交易已达成,首次情报已验证准确。”
兰斯特关闭档案,走到窗边。窗外,第三工业园的巨大烟囱正喷出浓郁的灰烟,那是合金淬炼产生的废气,经处理后刻意维持可见状态——一种对外的生产力展示,也是一种对内的心理暗示:我们仍在运转,仍在强大。
但他的目光越过烟囱,投向工业园外围的居住区。那些六层楼的公寓像一个个混凝土方盒,阳台大多封死,窗玻璃反射着永不消散的灰色天光。他曾站在那些街道上,在灾难初期中央的广播还在承诺“不会放弃任何区域”时,亲眼见过人们如何在希望与绝望间反复灼烤。最初的混乱中,是中央军队用武力恢复了81区的“秩序”,代价是二十七名“暴乱分子”被当众击毙。之后中央的物资配给开始变得规律,但配给额永远在生存线附近徘徊,仿佛在计算一个精确的公式:既能让人不立刻死去,又无法积蓄任何反抗的力气。
然后,他发现了那个公式的漏洞。
中央的配给体系建立在“均等生存”理念上,每个区按人口和威胁等级分配资源。但威胁等级的评估权在中央,资源分发的核查权也在中央。81区被评定为“低影骸威胁,高维稳优先级”,这意味着武器配给极少,但生活物资配额充足。然而中央不知道的是,81区的影骸威胁之所以“低”,并非因为运气,而是因为兰斯特在灾难后第六个月,就秘密组建了清剿队,用最原始的紫外线灯具和自制武器,将本区及相邻三个区的影骸巢穴逐一拔除。那些战斗没有记录,牺牲者被登记为“失踪”或“意外死亡”,而战利品——包括十一颗I级缪拉尔晶体和大量影骸生物组织样本——被送入地下实验室。
没有报告,就没有威胁等级上调,中央的“高维稳”物资配额就会持续流入。而利用这些“维稳物资”生产出的装备,又反过来加强了他控制区域、扩张清理的能力。一个自我强化的循环。
但真正的转折点,是九个月前截获的那支中央科研队。车队原本要前往98区建立观测站,意外遭遇影骸群袭击,护卫全灭,三名重伤的科研人员被他的巡逻队“救”回。其中一人在弥留之际,用实验室的机密数据换取了止痛剂和一句“照顾好我女儿”的承诺。数据中包含V合金的完整合成参数,以及中央实验室关于“金属V提纯技术突破”的预印本论文。
兰斯特的生物实验室主任,一个因学术欺诈被中央科研体系除名、却对材料学有疯狂天赋的男人,对着那些数据喃喃自语了三天,然后砸碎了实验室的咖啡杯。
“他们用二维气相沉积法提高V金属分布均匀度……但我们有从3区矿井搞来的原始催化酶!如果结合等离子体震荡筛,V含量可以直接拉到36%!什么V29,那是古董!”
那便是V36合金诞生的时刻,也是兰斯特彻底确信道路的时刻。中央并非不可超越,他们只是被官僚体系、资源分散和0区的无底洞拖住了脚步。而一个集中、隐秘、无掣肘的体系,可以跑得更快。
代价是,这个体系必须与外部彻底隔绝。
“总督。”警卫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打断他的思绪,“C9区有异常集会,大约两百人,宣称要求面见‘真正的负责人’,质询限电令和配给缩减。领头的是原区议会成员遗孀,有一定号召力。治安处请求指示。”
兰斯特看着地图上C9区的标记,那里曾是知识分子聚居区,如今是二级技术工人宿舍。他沉默五秒。
“逮捕领头者,公开罪名是‘煽动不实信息、破坏生产秩序’。其余人驱散。通知宣传部门,今晚的区新闻增加两个板块:一,播放A1区幼儿园在政府资助下新建紫外线防护游乐场的报道;二,通报C9区集会是‘受境外煽动势力操纵’,公布‘证据’——用上次截获的那个频段做文章。”
“如果……如果发生抵抗?”
兰斯特望向窗外更远处,越过居住区,隐约可见81区边缘那道三十米高的复合墙体。墙体之外,是理论上应由中央军队巡逻的“缓冲地带”,但实际上,那里半年前就只剩下他的侦察小队在活动。
“那将证明,我们确实需要更坚固的墙壁,和更锋利的武器。”他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自然法则,“执行吧。”
当夜,81区的新闻准时播放。温馨的幼儿园画面与严肃的“反煽动警示”交替出现。C9区的集会在三百名治安部队抵达后半小时内消散,七名领头者被戴上黑色头套带走,再未归来。限电令在A7至A12区准时执行,夜晚的窗格一片黑暗,只有街角的治安哨所亮着稳定的白光。
但在那些黑暗的窗后,仍有低语在流动。
“我哥哥在物资调度处,他说上周来的中央车队,实际载重比单据上多二十吨……”
“幼儿园的新游乐场?用的是B4区学校修缮的配额,我表亲在民政处看到的调拨单。”
“V36是什么?我儿子在合金厂,说新出的板材轻得像塑料,硬得能让液压机崩齿。”
“他们要干什么?”
“谁知道。但中央……真的不管我们了吗?”
“管?0区自己都烧起来了。我听波段,前天夜里,0区方向有三次剧烈爆炸,火光映了半边天。”
“那我们怎么办?”
沉默。然后,最年长的声音,曾经历过更早时代动荡的老人,在黑暗中说:
“把罐头藏好。把电池充满。把刀磨利。然后,等着看哪边的墙先塌。”
这些私语未能进入任何监听设备。但它们像地下河的暗流,在混凝土和绝望之下缓慢渗透,汇聚。而在地表之上,兰斯特的蓝图仍在推进。V36合金从生产线源源流出,被铸成装甲板、枪管、载具骨架。宣传机器昼夜不停,将中央的历史描述为“软弱与背叛的循环”,将81-120区的自治美化为“自力更生的涅槃”。更多的“志愿防卫队”在边境区域取得“辉煌战果”,每一次捷报都伴随着对中央“迟缓无能”的暗中对比。
直到一个无风的深夜,加密终端收到编号47的紧急信号。信息只有一行代码,对应预设暗语表第17条:“主巢穴察觉寄生虫,清剿程序已启动,倒计时四十五天。”
兰斯特站在全息地图前,手指终于点向0区的位置。四十五天。中央终于从0区的血战中稍微抬头,注意到了身后阴影里滋生的异样。
他按下通讯器,平静的声音传向所有核心部门:“‘丰收计划’进入第二阶段。所有预定推演方案激活。从此刻起,我们不再需要隐藏实力。我们需要展示它。”
窗外,81区的烟囱依然喷吐着灰烟。但今夜,烟柱的方向微微偏转,仿佛有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地平线下积聚。而在更深的暗处,那些被隐藏的发射井盖缓缓滑开,V36合金锻造的弹体在星光下泛起幽蓝的冷光。
风暴将至,而这一次,握有闪电的,未必是曾经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