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在此之间
训练场的灯光在永夜的天幕下撑开一片惨白的安全区。尘灰在光束中缓慢旋转，像被困在时间里的微小星系。空气中弥漫着汗水、铁锈和臭氧混合的气味——那是高强度训练、金属摩擦与紫外线灯长时间运转后特有的味道。
條久单膝跪地，右臂横在身前。覆在前臂的臂盾表面划过一道刺眼的火星，模拟攻击的合金棍在V29合金上留下又一道浅痕，随即被弹开。她顺势旋身，左手握着的斧柄贴着腰侧滑出，斧刃在空中划出短促的弧线，堪堪停在扮演“影骸”的训练桩颈侧三寸处。
“停。”江星澈的声音从场边传来。
條久缓缓吐出一口气，收起架势。汗水沿着她的下颌线滴落，在胸前的训练服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左侧三步外，苏汐瑶正将长刀收入临时刀鞘，刀身与鞘口摩擦发出清越的金属鸣响。更远处，青璃的身影从一堆废旧轮胎后悄无声息地浮现，两把匕首在她指间转了个圈，悄无声息地没入臂鞘。
“核心同步率稳定在百分之六十二，斧盾衔接比上周快了零点三秒，格挡重心还是有点靠后——接重击会吃亏。”江星澈咬着牙签走过来，手指虚点條久的右肩，“记住，守护型的核心强化的是再生速度和耐力，不是让你当铁砧硬扛。卸力，引导，错开攻击轴线，然后用你增强的耐力拖垮对手。你这打法太老实，遇上真正的狡猾玩意儿，会被耗死。”
條久抹了把额角的汗，点点头。右臂上，守护型缪拉尔核心的接口微微发热，皮肤下隐约有淡蓝色的光络沿着血管蔓延，又缓缓褪去。适配过程已进入第三周，那种力量在体内奔涌又收束的陌生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微的、仿佛肢体延伸般的掌控感。她能清楚地感知到每一次受击时，核心如何将冲击力分散，又如何刺激肌肉纤维加速修复微损伤。就像体内多了一套隐形的、活着的缓冲系统。
“瑶瑶。”江星澈转向苏汐瑶。
“在！”苏汐瑶挺直背，粉色马尾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有些松散，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颈侧。
“力量溢出。第三式斜斩收势时，核心供能脉冲早了零点五秒，导致刀势过老，回防慢了。强攻型是让你爆发，不是让你挥霍。”江星澈用牙签虚点苏汐瑶的肘关节，“脉冲要和肌肉发力同频，感觉力量像水一样从核心‘流’到刀尖，不是‘炸’出去。控制，控制懂吗？你现在这样，砍低级影骸是砍瓜切菜，对上稍微有点脑子的，一刀挥空你就等着被掏心吧。”
苏汐瑶吐了吐舌头，但眼神认真。她握了握右手，强攻型核心嵌在掌心偏腕处的特殊基座内，此刻微微鼓胀发热，像第二颗心脏。那种瞬间爆发的力量感令人着迷，也容易让人迷失。她还在学习驯服这股蛮力。
“青璃。”
青璃轻轻“嗯”了一声，往前挪了一小步。她手腕上的后援型核心接口几乎看不见，隐藏在护腕下。她的适配方向截然不同——不是力量也不是防御，而是神经反应速度、动态视觉和极限续航。用江星澈的话说，是“让你更快、更久、更准地捅刀子，或者逃跑”。
“潜行接近的第三步，呼吸乱了。影子投射的角度也不对，那时候光照在四十五度角，你的影子应该再拉长十五厘米才完美。细节，都是细节。”江星澈的语气没什么波澜，但青璃的头更低了。“后援型的优势是战场感知和持续机动。你要学会利用环境的一切：光、影、声音、气味，甚至对手的惯性思维。你不是主攻手，也不是盾牌，你是影子，是意外，是那个在所有人没想到的地方出现的关键一刀。或者，”她瞥了青璃一眼，“是带着伤员跑得比谁都快的那条腿。明白？”
“明、明白。”青璃小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匕首柄。她的进步或许不如條久和苏汐瑶那样外显，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世界在她眼中变得不一样了——动作似乎变慢了，声音的层次更分明，就连空气的流动都能被她隐约捕捉。这是一种更安静、更内敛的强化。
“武器感觉如何？”江星澈问。
條久抬起右臂，打量那面臂盾。盾面呈流畅的弧形，覆盖小臂至手背，V29合金特有的暗哑灰色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握拳，只听细微的“咔哒”轻响，盾牌上下边缘各弹出一道约十厘米长的弧形延伸甲，将手腕和手肘最易受攻击的部位也保护起来。“很贴合，重量分布均衡，格挡时震动吸收很好。”她挥了挥左手的斧子，斧头是V22合金与一种深蓝色钢材混铸而成，兼顾硬度与韧性，斧刃流淌着幽蓝的光泽，“斧子的平衡点很顺手，劈砍和钩拉的动作都容易发力。”
苏汐瑶“锵”一声抽出长刀。刀身修长，同样是V29合金锻造，刀身靠近护手处有着简洁的散热纹。她随手挽了个刀花，刀刃切割空气发出呜咽。“轻，而且韧。上次对练，條久的斧子砍上来，我以为要崩口，结果只有个白点。就是太长了，在窄地方有点抡不开。”
“所以才要练步法和小空间腾挪。”江星澈道，看向青璃。
青璃双手一翻，两把匕首如活鱼般跃入掌心。匕首比常见的制式短刃更纤薄，刃长不过二十厘米，通体V29合金，几乎没有反光，柄部缠着防滑的深色纤维。“很……快。”她想了想，补充道，“感觉不到重量，像手指的一部分。”
“要的就是这个感觉。”江星澈似乎还算满意，“武器是肢体的延伸，核心是内在的强化。两者磨合需要时间，但你们没那么多时间。老赵那边有消息，东南方向的侦察队报告说，低威胁区的影骸活动模式有变化，更像是在……被什么驱赶。不是什么好兆头。”
气氛微微一沉。训练场边缘，紫外线灯发出稳定的低频嗡嗡声。
“不过，”江星澈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个有些古怪的、介于得意和恶作剧之间的弧度，“在担心外面那些破事之前，你们先试试这个。”
她转身走向场边，拎过来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黑色长条箱，“砰”地放在地上。箱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简单的金属扣锁。她打开卡扣，掀起箱盖。
训练场惨白的灯光流泻进去，照亮了箱内的物事。
那一刻，连最跳脱的苏汐瑶也忘了呼吸。
箱子里铺着柔软的黑色衬布，上面整齐叠放着三套“衣服”。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那实在超越了“训练服”或“作战服”的范畴。
那是三套剪裁精致、设计各异的裙装。或者说，是带有强烈战斗服饰语汇、却不可思议地兼顾了美观与飘逸感的特殊装备。
最上面一套是主色调为墨绿与哑黑的及膝连衣裙。上身是略显硬朗的小立领短款设计，肩部有微微耸起的护肩轮廓，腰部收束，下半身则是略带A字摆的裙裤式样，既保证了活动自由度，又保持了裙装的视觉印象。面料看起来厚实而富有质感，隐约有极其细微的金属光泽流动。裙摆边缘、袖口和领口镶嵌着哑光处理的深灰色装饰性锁甲纹路。
中间那套则是灰蓝色调。款式类似改良的短款骑士制服外套与高腰百褶短裙的组合，外套下摆只到肋下，以皮革质的束带收腰，裙摆刚过大腿中部，搭配同色系的、带有细腻褶皱的过膝长袜。面料似乎更柔软些，但关节处明显做了加强处理，形成流畅的护甲线条。
最下面一套是深靛青色。设计最大胆，是露肩式的连身短裙，一侧有斜搭的、造型夸张的肩披式短斗篷，用一枚造型锋利的金属扣固定在肩头。裙身贴合身体曲线，在腰侧和大腿外侧有开衩，内衬是同色紧身战斗裤。整体风格凌厉又神秘。
“这是……”條久有些失语。她见过营地女队员们改紧的工装裤，见过江星澈利落的牛仔短打，甚至见过灾难前时尚杂志里的华服图片，但从未见过将“战斗”与“华丽”如此突兀又和谐地糅合在一起的设计。而且，这明显是给女性设计的。
“CV2金属织料制成的战斗服，或者说，‘礼服甲’。”江星澈用指尖勾起那件墨绿裙装的肩部，面料随之流淌出水波般的光泽，“还记得我跟你们提过的V29合金特性吗？轻薄，稳定，可塑性极佳。军方的材料实验室那帮疯子，把它拉成比头发丝还细的金属纤维，然后和凯夫拉、碳纳米管还有其他几种我记不住名字的高性能纤维混编，织成了这玩意儿——CV2织物。看起来是布，实际强度超过同等重量的军用级复合陶瓷甲，对锐器刺穿和低速冲击的防护尤其出色，对能量侵蚀也有一定抗性。而且，”她松开手，裙装落回箱内，几乎没有发出声响，“透气，耐磨，有一定自我清洁和形状恢复能力，关键是——”
她顿了顿，看着三个女孩有些呆滞的表情，笑了：“好看。”
苏汐瑶最先回过神来，眼睛瞪得溜圆，指着箱子，又指指江星澈身上那套标志性的牛仔外套和短裤：“所、所以江姐姐你从来只穿这身，不是因为耍帅，是因为……这也？”
“不然呢？”江星澈扯了扯自己外套的衣角，“早换CV2了，第三代编织技术，更软更薄，看起来跟普通牛仔布差不多。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敢用‘狼牙’硬接影骸的爪子？早被撕成布条了。之前不给你们，是这玩意儿产量低得令人发指，价格比等重黄金还贵，我也是这次回去，连哄带骗……呃，是据理力争，才给你们仨一人黑了一套过来。试试？”
期待、好奇、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几分钟后，在训练场旁临时充当更衣室的杂物间里，三人换上了各自的新装备。
條久对着墙上那块斑驳的镜子，有些不自在地转了转身。墨绿色的裙装非常合身，仿佛量身定制。面料初接触微凉，很快便与体温同化，活动时几乎感觉不到束缚，但举手投足间又能感受到面料提供的微妙支撑感。肩部的护肩轮廓并不夸张，却奇妙地提升了气势。裙裤的设计让她在需要大幅动作时毫无顾虑。最令人惊讶的是重量，比看起来轻得多，甚至比她之前穿的加固训练服还要轻一些。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走出去。几乎同时，另一扇门也被推开。
苏汐瑶走了出来。灰蓝色的骑士外套衬得她身形挺拔，百褶短裙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过膝长袜包裹着线条流畅的小腿。她下意识地做了个拔刀的动作，裙摆扬起，露出下面同样材质、但更紧贴皮肤的短裤衬里——显然考虑了大幅度动作。“好轻！而且一点都不影响活动！”她兴奋地原地跳了跳，又做了几个快速的劈砍起手式，裙裾飞扬，但丝毫不见累赘。
青璃是最后出来的。深靛青的露肩短裙将她白皙的肩颈线条衬托得有些惹眼，那侧搭的短斗篷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飘动，带起一丝神秘又利落的气息。她似乎很不习惯这样“暴露”的装束，双手下意识地交叠在身前，脸颊微红，但眼睛亮晶晶的。她试着小幅度快速侧移，裙摆和斗篷划过流畅的轨迹，悄无声息。“很……舒服。”她小声说，手指拂过裙面，那里看起来柔软，实则能感受到细密坚韧的编织纹理。
江星澈抱着手臂，歪头打量着她们，牙签在嘴角动了动：“还行，人靠衣装。不过别臭美，这是拿来保命的，不是选美。”她走上前，伸手在條久的肩部、苏汐瑶的肋侧、青璃的斗篷扣上各按了一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内置了柔性缓冲层，针对钝击。面料本身防刺割，但对持续高压的穿刺防御会下降，别傻站着让人捅。关节处的编织密度加倍，不影响灵活性，但能偏折攻击角度。斗篷，”她扯了扯青璃的那件，“不只是装饰，紧急情况下可以扯下来当简易捕捉网或干扰视线的工具，边缘编织了超细记忆合金丝，必要时能当软剑用，不过需要技巧。”
她退后两步，目光扫过三人焕然一新的模样，难得地露出一丝算是满意的神色：“CV2织物的优势在于，它不像板甲那样明显，不影响敏捷和隐匿，但该有的防护一点不少。而且，它能很好地贴合缪拉尔核心的输出接口，进行能量传导和散热。以后长时间激活核心战斗，体表温度不会升得太离谱。算是……嗯，高级定制款。”
“谢谢江姐姐！”苏汐瑶第一个扑上来，差点给江星澈一个熊抱，被对方一根手指抵住额头推开。
“行了，马屁等会儿拍。”江星澈看向條久和青璃，“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服帖或者影响动作？”
條久仔细感受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很……神奇。”她确实找不到更贴切的词。这衣服颠覆了她对“护甲”的认知。
青璃也轻轻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斗篷的边缘，那面料冰凉柔滑。
“那就好。接下来一周，穿着它们训练，尽快熟悉。从明天开始，训练内容升级——对抗性实战演练。我会模拟不同的影骸攻击模式，你们三个配合应对。”江星澈说着，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记住，漂亮的衣服要有命穿才行。外面世界可不会因为你们换了身行头就手下留情。”
她顿了顿，望向训练场外那片深沉无光的夜色，声音低沉了几分：“影骸在变化，局势也在变。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暴风雨彻底来临前，把爪牙磨得更利些。好了，今天到此为止。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有你们受的。”
三人穿着新装备，走在回集装箱宿舍的路上，吸引了不少营地成员的目光。惊讶、好奇、羡慕……种种视线投来。苏汐瑶抬头挺胸，走得虎虎生风；青璃则下意识地想往條久身后缩，又被條久轻轻拉住。條久自己心里也有些异样，这身衣服确实好看，也轻盈强大，但同时也像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她们正在踏入一个更危险、要求更高的领域。
她抬起头，望向营地边缘那圈散发着淡紫色光晕的紫外线灯防线。灯光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孕育着无数未知威胁的黑暗。风穿过废墟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