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区前线,第七十七号防线。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那是高能能量武器灼烧有机物后的焦臭、影骸黑色血液挥发的腥甜、融化的合金与混凝土粉尘混合的金属涩味、以及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所有这些,再被永夜特有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湿冷一搅,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这个时代前沿战场的特有气息。
防线建立在昔日城市中心广场的废墟上。这里原本可能有过喷泉、长椅、和平鸽雕塑,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钢筋从破碎的混凝土地基里刺出,像巨兽死去的肋骨。临时浇筑的合金掩体墙高达十五米,表面布满焦黑的灼痕、深深的爪印、以及干涸发黑的血浆。墙头,每隔十米就架设着一座双联装“净蚀者”重型紫外线速射炮,粗大的炮管在冷却剂的白色蒸汽中微微发红。更多的单兵则依托掩体后的射击孔,用手中的“清道夫”步枪和“灼光”发射器,向墙外倾泻着致命的紫外光弹。
墙外,是地狱。
影骸的浪潮仿佛没有尽头。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形态千奇百怪:有高达四五米、如同肉山般蠕动、挥舞着数条增生肢体的“巨噬体”;有贴地疾行、速度快得拉出残影、节肢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切割者”;更有大量保持基本人形、但皮肤溃烂、关节反转、嘶吼着扑上来的常规影骸。它们踩着同伴融化后形成的粘稠“黑潮”,无视伤亡,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紫外光束如同暴风雨般扫过战场,被直接命中的影骸发出凄厉的尖啸,身体在紫光中冒烟、碳化、最终崩解。重型炮弹拖着尾焰落入影骸最密集处,炸开一团团刺眼的净化光球,将范围内的影骸瞬间气化。但很快,空缺又会被更多的黑影填满。
“左侧第三区段!压力激增!‘巨噬体’两只,伴随大量‘切割者’!”通讯频道里传来嘶哑的吼声,夹杂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和武器嘶鸣。
“收到!‘净蚀者’三号、五号炮塔,集中火力覆盖G7区域!预备队上前,填补缺口!医疗兵!这里需要医疗兵!”
一个年轻的列兵被从射击孔猛力撞开,他刚才的位置被一只突然从地下钻出的、类似巨型蚯蚓的影骸头部狠狠撞中,合金墙体向内凹进一个大坑。列兵咳着血,挣扎着想爬起来,他的防护服胸前有一个恐怖的凹陷。
“按住他!”一个脸上沾满黑灰和血渍的医护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撕开列兵的防护服,将一管高浓度细胞促生凝胶挤在恐怖的伤口上,同时对着耳麦狂吼:“重伤!内脏破裂大出血!需要紧急后送!妈的传送带被炸断了!担架!来两个人!”
两个满脸疲惫的士兵冒着横飞的残肢和酸液,冲过来抬起伤员就往后方狂奔。那里,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里已经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和器械的嗡鸣混成一团。帐篷外,整齐地排列着盖着白布的担架,有些白布下,身体的轮廓已经残缺。
“报告指挥部!第七十七号防线弹药消耗超过百分之六十!‘净化者’炮弹只剩三个基数!紫外线发生器过热故障率已达百分之十七!我们需要支援!需要轮换!”防线的指挥官,一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中校,对着通讯器咆哮,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叫喊和吸入粉尘而沙哑不堪。
通讯器另一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同样疲惫但强行保持镇定的声音:“指挥部收到。‘雷霆’预备队正在路上,预计二十二分钟后抵达你部侧翼。弹药补给已在空投序列,坚持住,中校。零号区不能退,我们身后是二十三万尚未完成转移的平民。”
中校看着外面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一拳砸在冰冷的控制台上,指节破裂渗血,他却浑然不觉。“……明白。第七十七号防线,战斗至最后一人。”他切断通讯,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重新抓起旁边的步枪,走向一个刚刚被影骸酸液腐蚀出缺口的射击位。“兄弟们!援军和补给马上就到!为了身后的人!为了还能看见明天太阳的每一个人!钉死在这里!”
“钉死在这里!”零星的回应响起,很快连成一片疲惫却坚定的怒吼。更多的紫外光束射向黑暗。
距离零号区核心战场一百二十公里,原第七号卫星城废墟,现标记为“β-7”潜在生存点。
这里远离0区那吞噬一切的战场漩涡,但并不意味着安全。废墟间游荡着零星的影骸,更多的是潜伏在阴影和残破建筑中的未知威胁。永夜让每一次外出搜救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一支十二人的搜救小队正小心翼翼地在一栋半塌的百货商场废墟中穿行。他们穿着标准的灰色城市作战服,佩戴着过滤面具,头盔上的射灯切开浓稠的黑暗。队伍呈警戒队形前进,两人前锋,四人侧翼,两人断后,中间是四名队员保护着设备和一名身穿白色防护服、背着巨大医疗箱的医护兵。
“生命信号就在前面,大约五十米,在地下停车场二层。”队长的面罩显示屏上,一个微弱的绿色光点正在规律闪烁,那是高空生命探测飞艇在数小时前捕捉到的信号,经过滤除已知影骸能量特征后,残存的、属于人类的生命反应。
“停车场结构不稳定,小心塌方。‘切割者’喜欢这种环境。”副队长低声提醒,手中的“清道夫”步枪枪口随着头盔转动,扫过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他们推开一道扭曲变形的防火门,沿着布满裂缝、向下倾斜的坡道进入地下。空气更加污浊,混合着尘埃、霉菌和淡淡的腐臭。手电光柱下,到处是撞毁、烧毁的车辆残骸。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士兵猛地举起拳头,队伍瞬间静止,所有灯光熄灭,只剩下头盔显示器上微弱的夜视绿光。
前方通道拐角,传来细微的、指甲刮擦混凝土的声音,以及一种湿漉漉的、仿佛多足生物爬行的窸窣声。
队长做了几个手势。两名队员无声地移动到侧翼,从背包里取出两个拳头大小、类似蜘蛛的机械装置——声光诱饵“躁动者”。他们轻轻将“躁动者”放在地上,按下启动钮。
“躁动者”立刻亮起刺眼的红蓝闪光,并发出高频噪音,迅速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爬去。
拐角处的窸窣声立刻变得急促,紧接着,三道黑影以惊人的速度扑出,追逐着“躁动者”而去!是“潜伏者”,一种善于伪装和伏击的Ⅱ级影骸!
“开火!”
等待已久的士兵们同时扣动扳机。 silenced的“清道夫”步枪喷出短促的紫外光弹,精准地命中那三只“潜伏者”的头部和关节。影骸在无声的紫光中抽搐、融化。整个过程不到五秒,干净利落。
“清除。继续前进。”队长挥手。
他们终于在一辆侧翻的厢式货车后面,找到了信号源。那是一个用杂物和破布勉强搭起来的狭小空间,里面蜷缩着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紧紧抱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瘦得脱相的小女孩,旁边还有一个头发花白、气息微弱的老妇人。他们身上盖着脏污的毯子,旁边散落着几个空的罐头盒和瓶子。
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兵,中年男人先是惊恐地瑟缩,将孩子搂得更紧,但当看到士兵臂章上那略显陈旧却依旧清晰的徽记——交叉的橄榄枝与盾牌,代表旧日联合政府的标志,如今被中央政府沿用——时,他呆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医护兵立刻上前,半跪下来,声音透过面罩有些沉闷但尽量温和:“别怕,我们是中央政府搜救队的。能说话吗?有没有人受伤?孩子怎么样?”
老妇人虚弱地睁开眼,浑浊的泪水滚落。中年男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你们……真的……来了?广播里说……会救我们……我以为……以为是骗人的……”
“不是骗人。”队长也蹲下来,摘下面罩,露出一张饱经风霜但眼神坚定的脸,“中央政府没有放弃任何区域,没有放弃任何人。坚持住,老乡,我们带你们出去。”
小女孩从父亲怀里微微探出头,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和茫然。医护兵从医疗箱里拿出高能量的营养膏,小心地剜了一点,递到女孩嘴边:“来,吃点东西,甜的。”
女孩犹豫着,舔了一下,然后贪婪地**起来。中年男人看着这一幕,眼泪终于决堤,他哽咽着,语无伦次:“谢谢……谢谢……我就知道……广播没骗人……没骗人……我老婆……她没等到……她……”
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起身,对着通讯器低声道:“β-7点,发现三名幸存者,状态虚弱,一名老年女性需要担架。请求接应,坐标已发送。”
“收到,β-7。接应小组已在路上,预计十五分钟抵达你所在区域上空。坚持警戒。”
队员们迅速行动起来。两人负责外围警戒,其余人协助医护兵对幸存者进行初步检查和稳定处理。他们将携带的应急毯裹在幸存者身上,喂他们喝下温水。老妇人情况最差,脱水加营养不良,心跳微弱,医护兵为她挂上了便携式营养液。
等待接应的时间里,中年男人断断续续讲述了他们的经历:黑月降临后,他们一家和几个邻居躲在这里,靠商场里残存的食物和水活了很久。后来影骸发现了这里,邻居们死的死,散的散。他们三人侥幸躲进这个角落,靠着他冒险出去找到的一点残渣和收集的雨水,熬了一天又一天。广播成了他们唯一的精神支柱,虽然信号时断时续,但里面反复强调的“中央政府仍在行动”、“绝不放弃每一个公民”、“坚持等待救援”,成了他们活下去的信念。
“有时候……觉得撑不住了,就想,政府都没放弃我们,我们怎么能自己先放弃……”男人抹着眼泪说。
队长默默听着,握紧了手中的枪。这样的故事,在这次搜救行动中,他听了太多。每一次,都让他觉得肩上的责任重如千钧,也让那些在零号区日以继夜流血牺牲的同袍,他们的牺牲有了更具体的意义。
外面传来旋翼破空的声音,接应的运输直升机到了。强光探照灯打下来,士兵们掩护着,用担架将老妇人固定好,扶着父女二人,迅速登机。
直升机舱门关闭,缓缓拉升。透过舷窗,能看到下面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黑暗废墟,正在逐渐缩小。机舱内,获救的父女紧紧相拥,老妇人躺在担架上,呼吸平稳了许多。搜救队员们检查着装备,沉默着,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异常明亮。
队长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按住通讯器,向指挥部报告:“β-7点救援完成,三名幸存者已安全接收,正返回‘庇护所’七号前哨站。”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他们听到了广播,一直在等我们。”
通讯器里传来回复,是那个在零号区指挥部同样疲惫但坚定的声音:“收到。辛苦了。带回希望,就是胜利。下一处坐标已发送,γ-12区域,疑似有小型聚集点信号。休整四小时后出发。”
“明白。”队长关闭通讯,靠在舱壁上,闭上了眼睛。四小时后,他们将继续深入黑暗,去带回下一点微弱的、名为“人民”的希望火光。
而在零号区那血肉熔炉般的防线上,新一轮的爆炸与嘶吼再次响起。士兵们咬着牙,将所剩无几的弹药射向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因为他们知道,在他们身后,不仅仅是要塞和数据,还有无数像β-7点那样被找到、被带回的,鲜活的生命。
广播或许微弱,承诺或许遥远,牺牲无比惨重,前路黑暗漫长。
但“我们不会放弃人民”,这不仅仅是一句口号,是写在每一份阵亡通知书背后的沉重代价,是刻在每一个仍在前线战斗的士兵骨髓里的信仰,是支撑这个残破的文明,在无尽长夜中,依然蹒跚前行的,最后也是最初的基石。
这基石,由零号区的血肉浇筑,由搜救队脚步丈量,由每一个尚未熄灭的人性微光共同守护。直到真正的黎明,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降临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