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标希尔顿酒店的30㎡单人宿舍,像一座过于宽敞的堡垒。对菲莉雅·海因里希而言,从医疗舱转移到此地,并非解脱,只是战场转移。她依然被困在一具背叛了自己的躯壳里——没有可见的伤口,但过度透支生命力的代价是,她的身体虚弱得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骼,连独立站立都成为一种奢望。轮椅,成了她新的囚笼,也是她通往外部世界的唯一舟楫。
每一天,都在一套被严格恪守的仪式中开启。
清晨,薇奥蕾塔会准时醒来,悄无声息地折叠好地铺上的被褥。她走到菲莉雅的床边,轻声唤道:“菲莉雅,该起床了。”
菲莉雅通常是醒着的,只是闭着眼。听到声音,她会僵硬地睁开眼,灰蓝色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刚睡醒的朦胧,只有一片清醒的冰冷。她从不回应。
看着那双立刻浮现出抗拒的眼睛,薇奥蕾塔的心总会微微抽紧。她知道,这又是一天沉默战争的开始。但她早已下定决心,无论面对的是冰霜还是利刺,她都会守在这里。这不仅是埃克特长官的托付,也不仅是出于队友的责任,更是一种……连她自己也无法完全言明的,想要弥补什么、守护什么的冲动。或许,在内心深处,她早已将这个倔强、破碎的女孩,视作了自己另一个需要极致呵护的“妹妹”。
薇奥蕾塔会小心地将菲莉雅扶起,让她靠在床头,然后拿起梳子,站在她身后,开始为她梳理那一头因长期卧床而有些干枯的灰白长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古瓷器。
梳齿划过头皮的感觉很舒服,带着一种规律的、令人安心的节奏。菲莉雅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在那轻柔的力道下微微放松。但随即,理智便会敲响警钟,“我在干什么?享受这表字的照顾吗?”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感涌上心头。她应该猛地推开这只手,应该用最恶毒的话咒骂身后的人。但身体的虚弱和那该死的、一丝贪恋舒适的本能,让她只是僵硬地坐着,用更冷的背影作为无声的抗议。偶尔,一个更微弱的声音会在心底响起:“我是不是……应该为那天骂她表姊的事道歉……”但这个念头刚冒头,立刻就被更强大的声音压了下去:“道歉?凭什么?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虚伪的自我感动!她活该!”
梳洗完毕,薇奥蕾塔会将她抱上轮椅。这个过程,菲莉雅会紧紧抿着唇,避免与对方有任何不必要的视线接触。然后,薇奥蕾塔推着她,前往食堂。
“我要去食堂吃。”这是菲莉雅在离开医疗区时,用虚弱却不容置疑的语气提出的要求。她拒绝在房间里像个真正的废人一样被喂食。她必须出现在人前,哪怕是以如此狼狈的姿态,这是她维系最后尊严与“正常”的底线。
早餐时,鸢尾花班的成员会默契地聚在同一张桌子。气氛依旧有些凝滞,但一种新的默契正在形成。伊万会大声谈论着训练中的趣事,轩辕破军偶尔会插入几句简短的点评,鹭之宫时雨则安静地吃着她的饭团。没有人刻意对菲莉雅说话,但也没有人忽略她的存在。薇奥蕾塔会为菲莉雅取来食物,有时是西式早餐,有时会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温热的小米粥。
看着薇奥蕾塔为她忙碌的背影,有时菲莉雅会恍惚地想:
“如果我不那么抗拒,乖乖听话,是不是就能给她减少很多麻烦?”
但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恐慌
“不,这根本不是麻烦!是她自己非要这么做!如果我顺从了,那岂不是承认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岂不是证明了我之前的反抗和愤怒都是笑话?”
于是,她继续用沉默武装自己。*
早餐后,是去图书馆的时间。这是菲莉雅自己要求的
“我不能训练,但我不想在房间里躺着等死。”于是,鸢尾花班的成员们自发排了班,轮流推她去总部那藏书丰富的图书馆。
伊万推她时,会絮絮叨叨地讲他昨天又差点拆了哪个训练模块;轩辕破军推她时,往往一言不发,但那稳健的步伐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守护;时雨推她时,会轻声给她念一些优美的俳句。菲莉雅依旧很少回应,但她开始习惯这种陪伴,甚至……隐秘地期待轮到自己偏好的“推车人”。
看着队友们轮流推着菲莉雅离开食堂,薇奥蕾塔会悄悄松一口气。至少,菲莉雅愿意接受其他人的靠近。这让她看到了一丝微光。她默默记下菲莉雅在不同人推车时,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表情变化——在时雨念诗时,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薇奥蕾塔将这些细节悄悄收藏在心里。
午餐和晚餐,依旧在食堂进行,重复着早餐类似的模式。集体的氛围像温水一样,慢慢浸润着菲莉雅冰封的外壳。
晚上,则是一天中最艰难,也最私密的环节——康复训练。
在专门的复健室,薇奥蕾塔会动用她的能力,唤出柔韧的绿色藤蔓,如同最可靠的保护带,轻轻缠绕在菲莉雅的腰部和手臂上。然后,菲莉雅会扶着器械,或者在薇奥蕾塔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颤抖地,在跑步机上迈开步伐。
汗水迅速浸透她的训练服,虚弱的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每一次抬腿都像一场战争。藤蔓适时地提供着支撑,既防止她摔倒,又不会过分干扰她的发力。
屈辱感伴随着每一步袭来。她痛恨这种无力,痛恨需要依靠别人(尤其是薇奥蕾塔)的力量才能站立的自己。藤蔓的触感温柔却坚定,像极了薇奥蕾塔本人,让她无处可逃。她想疯狂地奔跑,直到力竭,直到再次昏厥,用极致的痛苦来麻痹一切。但残存的理智和那该死的、想要恢复的渴望,让她只能咬着牙,在藤蔓的守护下,进行着这缓慢而折磨的复原。
训练结束后,是更私密的沐浴时间。
薇奥蕾塔会在菲莉雅房间的浴缸里放好温水。第一次尝试将菲莉雅抱进浴缸时,意外发生了。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真的手滑,在调整姿势时,薇奥蕾塔的手臂一滑,菲莉雅的头部瞬间没入水中,呛了一大口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满是水珠和窒息带来的痛苦。
“对、对不起!”薇奥蕾塔慌忙将她捞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带着惊慌的颤抖。
那一刻,薇奥蕾塔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她。“我差点……我差点伤害了她!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吗?”
看着菲莉雅呛咳时脆弱的样子,她痛恨自己的笨拙。同时,一个更深的疑虑在她心中闪过——在菲莉雅下沉的瞬间,她似乎没有感觉到对方本能的挣扎,那一下沉没,快得……近乎顺从?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温水呛入气管的感觉痛苦而熟悉。在那一刻,菲莉雅确实没有立刻挣扎。一个黑暗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这样呛死算了,一了百了,她也解脱了。”但这念头仅仅持续了一瞬,求生的本能和对未竟之事的执念,让她最终还是开始咳嗽。随即,她对产生这种念头的自己感到了更深的厌恶。“我真恶心。”她将这场意外归咎于薇奥蕾塔的笨拙,也归咎于自己那瞬间的软弱。
此后的每一次沐浴,薇奥蕾塔都加倍小心,动作稳得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而菲莉雅,则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玩偶,任由摆布,只是偶尔,在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时,她会极快地闭上眼,掩饰那一闪而过的、对舒适感的贪恋。
最后,薇奥蕾塔会用柔软的浴巾将她擦干,把她抱回床上。然后,她会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一叠打印好的、密密麻麻的纸张,放在菲莉雅的床头柜上。
那不是童话书,也不是小说,而是一套极具挑战性的高等数学竞赛题。
“晚安,菲莉雅。”薇奥蕾塔轻声说,然后退回自己的地铺。
拿起那些数学题,菲莉雅的手指会微微用力。这是唯一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还有价值的东西。薇奥蕾塔没有给她幼稚的安慰,而是给了她最需要的精神武器。这份理解,像一根细针,总能精准地刺破她厚重的防御,让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的柔软。她必须立刻投入这些符号与公式的世界,用绝对的理性,去镇压那不该有的、名为“感动”的情绪。
躺在地铺上,听着床上传来纸笔摩擦的沙沙声,薇奥蕾塔才能感到一丝安心。她知道,这是菲莉雅与世界连接的方式。看着那专注的侧影,她在心底默默祈祷:“睡个好觉,菲莉雅。愿这些题目,能带你暂时远离噩梦。”她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至少,她们已经在这间三十平米的房间里,建立起了一个脆弱却坚实的日常堡垒。
日子,就在这重复的、充满无声对抗与隐秘关怀的仪式中,悄然流逝了一个半月。轮椅的轨迹,藤蔓的守护,浴缸的水声,数学题的沙沙声……它们共同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菲莉雅从虚无的边缘一点点拉回。坚冰未曾融化,但其深处,生命的脉动已然重新变得清晰、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