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湾的暖流,试图软化这座沙漠边缘钢铁要塞的棱角。一月的多哈,阳光失去了酷夏的毒辣,变得慷慨而温存,透过巨大的抗压玻璃,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铺开一片片流动的金箔。空气循环系统低声吟唱,过滤掉了外界的干燥与尘嚣,只在室内留下恒定的、略带凉意的清新。这是一种被精心调控的宁静,与窗外那片建立在能源与财富之上的魔幻城邦,形成一种微妙的隔绝。
埃克特·托雷斯,如同一座被骤然放置在精致沙盘里的战争堡垒,与这间突然被暖阳浸泡的休息室格格不入。他近两米一的身躯矗立在房间中央,阴影被拉得很长。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是砾石摩擦,瞬间攫住了室内所有的注意力——除了那个仿佛已与角落阴影融为一体的存在。
“元老会的指令。”他举起手腕,一道幽蓝的光屏投射在空中,上面是查理曼元老冷峻的电子签名和徽记。“鸢尾花小队,为期十日的休整期,每天生效。”
寂静,如同拉满的弓弦,维持了短暂的一瞬。
“休假?! 十天?!” 伊万·沃尔科夫几乎是从仰卧推举椅上弹射起来,沉重的合金杠铃片因为他突兀的动作发出危险的哐当声。他那张带有东欧草原蛮悍气息的脸上,此刻绽放出一种近乎滑稽的、纯粹的狂喜,“终于!不用闻机油味,不用吃能量膏,不用听该死的战术模拟了?!这次不能再被取消了!这可是我们去年的年假,被查理曼元老‘借’走,说是等菲莉雅……呃……”他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尴尬地瞟了一眼角落,随即又迅速扬起,声音压低却掩不住雀跃,“总之,现在连本带利还回来了!还正好庆祝咱们的小天才彻底归队!”
“确认,休假。”埃克特重复,古铜色的面部线条似乎被阳光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度,“目的地,投票决定。”
“意大利!必须是意大利!”伊万迫不及待地吼道,仿佛慢一秒就会错失良机,“阳光,古城,大块的佛罗伦萨T骨牛排,管够的现烤意式披萨!我的肌肉和灵魂都在尖叫着需要它们!”他用力捶了捶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认为,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区更为合适。”轩辕破军的声音沉稳如山,他端坐在那里,脊背挺直,“冬季的山地空气清冽,利于肺腑吐纳。进行适度的滑雪训练,可以锤炼平衡感与意志力,且能模拟低重力环境下的机动。纯粹的享乐是对时间的浪费。”
伊万立刻做出一个夸张的、快要窒息的表情。
“哈尔滨。”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从窗边传来。鹭之宫时雨依旧望着窗外起降的飞行器,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意识的梦呓。“冰雪之城,零下二十度的极寒,能让人头脑保持绝对的清醒。冰雕很美,但转瞬即逝。”她的提议像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孤高而决绝的诗意。
埃克特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开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重:“我的提案是秘鲁——马丘比丘。失落的印加文明,高海拔的险峻地形,适合进行极限环境下的适应性侦察预演。”
一时间,休息室里充满了牛排、雪山、冰雕和失落文明的碰撞,仿佛一个小小的世界文化冲突现场。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尚未发言的薇奥蕾塔身上。
薇奥蕾塔·马蒂诺微微垂着眼帘,玫瑰色的眼眸在纤长的睫毛下闪烁着思索的光。她能感觉到伊万热切的期盼,也能理解轩辕破军的务实和时雨的清冷。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角,仿佛在权衡。最终,她抬起头,目光温和而坦诚地迎上队友们——包括轩辕破军——的注视,没有丝毫闪躲。
“我明白大家的想法都很好,”她的声音如同春日溪流,清澈而抚慰人心,“破军的训练提议很有价值,时雨的选择也独具美感,长官的考量更是深远。”她微微停顿,目光不经意地、极其快速地掠过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更柔软的暖意,“但我想……或许这一次,我们更需要的是纯粹的放松和……能让心灵感到温暖的东西。所以,我投意大利。”她的话语没有攻击性,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那里的阳光、艺术和人间烟火,或许……正是一剂我们都需要的心灵良药。”
伊万几乎要欢呼出来,强行忍住,只能用口型对薇奥蕾塔无声地说了句“太好了!”。
轩辕破军与薇奥蕾塔对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不满,只有一丝了然,他微微颔首,表示接受这个结果。时雨也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仿佛对任何结果都无所谓。
埃克特看着这一幕,最终拍板:“两票意大利,其余各一票。目标,意大利。自行准备行李,一小时后三号机库集合。”他的行事风格,依旧是那么简单直接。
最后,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毫无反应的角落。
菲莉雅·海因里希蜷在宽大的沙发里,双臂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得很小。金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大部分脸颊,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巴尖。阳光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脚尖,她却像畏光的小动物,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关于“庆祝她痊愈”和“年假”的字眼,像烧红的针,刺入她封闭的感官。
庆祝?她内心的声音混乱而迷茫,庆祝我这具孱弱不堪的躯壳吗?还是庆祝我拖累了大家整整半年的假期?薇奥蕾塔那句“心灵良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微弱的涟漪。温暖?她还能感受到那种东西吗?
伊万的兴奋,薇奥蕾塔话语中的期待,甚至时雨那冰冷的诗意,都像一面面镜子,照出她的“不正常”。他们可以轻易地讨论远方,因为他们拥有完整的灵魂和未来。而她呢?她的未来早已在空难的火海中化为灰烬,只剩下复仇的余烬在死寂的胸腔里阴燃。
意大利……阳光,歌剧……人间烟火……那片土地承载的鲜活气息,让她感到的并非厌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恐慌。那太过明亮,太过喧嚣,会将她内心的荒芜映照得无所遁形。她感觉自己像一件满是裂痕的瓷器,任何外界的触碰,任何陌生的环境,都可能让她彻底崩碎。总部这座冰冷的钢铁囚笼,此刻反而成了她唯一熟悉、因而感到“安全”的壳。外面那个广阔的世界,对她而言,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和难以承受的审视。
埃克特走向她,脚步刻意放重,让她能察觉到。阴影笼罩下来。
“菲莉雅,”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长辈的笨拙,“我们需要出发了。”
菲莉雅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没有抬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入膝盖,仿佛要将自己从这个决定中隐藏起来。然后,幅度极小,但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
声音轻若蚊蚋,却带着拒绝一切的、冰冷的决绝。这不是任性,而是一种深沉的、源于恐惧的自我放逐。
薇奥蕾塔心疼地望过来,玫瑰色的眼眸里写满了担忧与失落。轩辕破军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伊万也收敛了笑容,时雨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静静落在菲莉雅身上。但没有人出声。埃克特看着那颗低垂着的、仿佛与世隔绝的金色脑袋,沉默了几秒。那沉默里,有理解,也有权衡。
“我明白了。”他没有强迫,只是平静地陈述,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你留在总部。保持通讯畅通,我们会定期联络。”
说完,他干脆地转身,不再停留。“其他人,解散。一小时后,地下车库。”
休息室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菲莉雅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关于“意大利”的短暂喧闹的回音。队员们陆续离开,准备行装,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慢慢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眼眸里空茫一片,倒映着窗外过于明亮的、让她感到刺眼和不安的世界。暖金色的阳光依旧灿烂,却无法穿透她周身那层无形的、由恐惧和自我怀疑构筑的冰壳。庆祝的序幕已经拉开,而唯一的被庆祝者,却选择将自己放逐在所有的欢声笑语与未知的危险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