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罗马,高档酒店的顶层套房内,上午的阳光投下暖柔光晕,丝绒地毯吸走所有杂音,空气中弥漫着木质香薰的淡雅气息,却压不住隐约的紧绷感。
拉海尔坐在真皮沙发上,黑色高定西装贴合身形,掩去了暗藏的力量感。两名队员分守房门与阳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房间角落——他们抵达后已用特殊仪器排查过所有监控,动作精准得近乎刻板。
门铃按响三下,节奏规整。队员开门,唐·卡尔洛裹着羊绒大衣走进来,身后跟着拎着公文包的助理,大衣上沾着的雨珠与他发白的脸色相得益彰。他攥紧公文包,直奔主题:“一月内政部审批松但流程不省,护照、签证和资金账户,需要七天才能办妥。”
公文包打开,露出维图里奥联合的注册文件、空白证件模板和一份银行开户许可:“护照嵌入真实指纹与虹膜数据,美国B1签证有效期三年,资金方面会开通三个独立账户,每个预存五十万欧元,流水记录可追溯半年。”
拉海尔身旁的队员上前,掏出验证仪扫描文件,绿色数据流飞速跳动。“账户必须接入瑞士银行核心系统,资金无冻结风险。”拉海尔开口,声音低沉无波,“你女儿在瑞士的学校,我们派了人关照,证件出任何纰漏,后果你清楚。”
唐·卡尔洛喉结滚动,脸色更白:“我动用了家族所有人脉,技术和资金都没问题。但七天后仍在这里交接,你们得保证我女儿的安全,不再干涉她的生活。”
“成交。”拉海尔拿起一份空白护照,指尖划过防伪纹路的动作精准得近乎机械,“七天后的同一时间,带成品和账户密钥来。别试图追查我们,一月的罗马,藏得住痕迹,也藏得住意外。”
唐·卡尔洛不敢多言,匆匆合上公文包离去。房门关上的瞬间,队员低声汇报:“文件真实,无跟踪痕迹。”
拉海尔望向窗外的罗马夜景,眼底掠过一丝冷光。七天后,他们将带着新身份与资金,正式扎根这座城市,履行“观察者”的使命。
几乎同一时间,喧嚣的菲乌米奇诺机场,如同一道粘稠的、充满敌意的浪潮,持续冲击着菲莉雅·海因里希紧绷的神经。尽管元老会为她预订了可以完全平躺的公务舱座椅,但长达数小时的飞行对她而言依旧是一种折磨。这并非源于物理上的不适,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不安——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独自远行(不算从菲律宾前往浮士德的话)。
没有姐姐林雅在身边轻声安抚,没有弟弟莱昂好奇的提问分散注意,也没有浮士德基地那熟悉而封闭的环境作为屏障。她被彻底暴露在一个陌生、流动且不可控的空间里。每一个细微的噪音——引擎的嗡鸣、远处乘客的咳嗽、餐车滚轮的滑动——都在她过度敏锐的感知中被放大,成为阻碍她进入休息状态的变量。尽管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如同惊弓之鸟,始终无法真正放松。最终,所有因素在她精密运转的大脑中叠加,催生出一个危险的变量——无法抑制的困倦与精神透支后的脆弱。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登上了前往市区的巴士。车厢内闷热,引擎发出规律的低鸣,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投下令人昏昏欲睡的光斑。与飞机上那种开阔的陌生感不同,巴士里拥挤、接地气的环境同样让她不适。她将装有证件、大部分现金和浮士德加密通讯器的背包紧紧抱在怀里,最初还强打精神,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但沉重的眼皮一次次垂下,大脑的警报声在生理与精神双重透支的绝对优先级面前,渐渐微弱下去。
她睡着了。
睡眠很浅,充满了光怪陆离的碎片——冰原的寒风、薇奥蕾塔哼唱的旋律、屏幕上滚动的数学公式。直到一个粗暴的颠簸和一阵突如其来的凉意将她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车窗大开着,她怀里的背包不见了。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她看到车窗外,一个模糊的身影抓着她的背包,敏捷地跃下刚刚因红灯停下的巴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困倦瞬间被冰冷的清醒取代。她没有尖叫,没有呼喊,只是僵在原地,蓝宝石般的眼眸里空茫一片。大脑的核心处理器在短暂的宕机后开始全速运转,不是计算损失,而是在无情地复盘和斥责自己的失误。
变量:生理疲惫。权重被严重低估。
环境评估:公共交通,高流动性,安全性低。应对策略:保持绝对警戒。执行结果:失败。
结论:此次损失(证件、资金)完全归因于个人判断失误与意志力薄弱。
一种比愤怒和恐惧更尖锐的情绪——纯粹的自我否定——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紧紧攥住仅剩的随身小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但这一次,冰冷的绝望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大脑在完成自我斥责后,立刻切换至“应急预案”模式。拿出大衣内兜里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应急号码。
电话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
“Super Deliziosa披萨店。”一个年轻的、带着些许慵懒的男声。
“老板,”菲莉雅的声音干涩,但异常平稳,如同背诵公式,“来一张多哈菠萝披萨,加整块的水牛奶酪和帕玛森干酪,货到付款。”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回道:“口味挺独特。地址?”
二十分钟后,一辆车身上涂满诱人披萨图案和夸张意大利语“Super Deliziosa!(超级好吃)”字样的菲亚特面包车,吱呀一声停在菲莉雅所在的街角。车窗摇下,一个戴着印有“Pizza”字样棒球帽的消瘦年轻小哥探出头,他穿着同款披萨店广告卫衣和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
“你的特制披萨,货到付款。”他递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硬纸披萨盒,浓郁的奶酪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菲莉雅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车厢里弥漫着面团、番茄酱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味。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真正的、铺着大块水牛奶酪和帕玛森干酪的……菠萝披萨。这种颇具争议的搭配,此刻却是最完美的伪装。
她拿起一块,默默地开始吃。从凌晨(多哈时间)登机到现在,她已经14个小时没有摄入任何能量。温热食物下肚,驱散了些许生理上的不适,也让她高速运算后有些紊乱的神经稍微安定下来。小哥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汇入车流。
车辆行驶中,菲莉雅安静地吃着披萨。当她拿起最后一块时,动作微微一顿。披萨盒的底层,隔着防油纸,能摸到异样的厚度。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吃完,然后将空纸盒折好,放在脚下。
面包车在一家位于斗兽场附近的精品酒店旁停下。
“到了。”小哥说着,如同完成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外送,又从身旁拿出一个全新的、同样热乎的披萨盒递给她,“忘了这个,一起的。祝您用餐愉快。”
菲莉雅接过第二个披萨盒,下了车。面包车毫不停留地驶离,消失在罗马黄昏的车流中。
她拿着披萨盒走进酒店房间,反锁房门。打开第二个盒子,里面同样是一张香气扑鼻的披萨。她小心地掀开最上层的披萨,下方,紧贴着盒底,放着一个防油纸包裹的扁平包裹。
打开包裹,温热的披萨香气扑面而来,底下却藏着一套高质量的伪造意大利身份证件、一张不记名信用卡,还有一把车钥匙。她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钥匙,她想起康复训练时,埃克特专门安排了驾驶技能培训,说是“境外行动必备的技能”,当时只当是附加训练,此刻才懂是早有铺垫。所有需要的东西,都被巧妙藏在这份“双重披萨”之下。查理曼的布局,总是这样不着痕迹,却又面面俱到。她并不知道“观察者”埃克特已经就位,对她而言,所有的援助与伏笔,都藏在了这份温热的披萨里。
托斯卡纳艳阳下的宁静,被一声独特的、代表最高优先级任务的震动撕裂。
埃克特·托雷斯正看着远处为选择哪种年份的基安蒂而争论的伊万和薇奥蕾塔,轩辕破军在一旁无奈地摇头,时雨则安静地坐在阴影里。这短暂的平和被瞬间打破。
他掏出加密通讯器,屏幕上只有一行密令:
“孤鸟离巢,前往罗马,汝担任观察者。非濒死,勿出手。
——E.C.”
埃克特瞳孔微缩,疲惫的双眼瞬间锐利如鹰。他瞬间明白了“孤鸟”所指。没有犹豫,他对着唯一注意到他神色变化的轩辕破军打了个复杂的手势——意为“最高警戒,暂代指挥”——便如同融入地形的山峦,悄无声息地退入身后的葡萄园阴影中。
一架隶属于“浮士德”、涂装与意大意空军训练机无异的轻型隐身运输机,在二十分钟后从佛罗伦萨郊外一处私人机场强行起飞,撕裂云层,直扑罗马。机舱内,埃克特检查着随身的轻型装备,心中盘算。查理曼元老此举,既是对菲莉雅的终极测试,也是将整支鸢尾花小队作为潜在的预备队置于棋局之中。他,埃克特,是元老会投下的问路石,也是菲莉雅身后沉默的盾。
罗马黄昏,斗兽场巨大的阴影开始吞噬周围的街道。
菲莉雅安置好行李,立刻开始执行任务。她计算出前往圣玛利亚天使教堂的最优侦察路径,恰好与返回酒店的渡鸦小队,在两条于一点交汇的古老石径上,形成了致命的夹角。
夕阳将古罗马竞技场的断壁残垣染成血色。几个明显吸食了毒品、步履蹒跚的年轻混混,从一条岔路晃出,恰好拦在了菲莉雅面前。污言秽语和轻佻的口哨声像无意义的噪音冲击着她的感官。一人伸手试图抓她的手臂。
菲莉雅停下了脚步。
没有僵直,没有因社恐而产生的空白。她的身体微微紧绷,处于一种奇特的静止状态。蓝眸深处,冰冷的数据流在飞速涌动。
目标:非战斗人员,精神状态异常,威胁等级:低。
可用手段:关节技可致一人脱臼,计算投掷角度可利用环境物品暂时阻碍其余两人行动。成功率:极高
潜在后果:引起骚动,吸引本地执法力量注意,暴露行踪,干扰核心任务。任务优先级:最高。
道德考量:目标为平民,非墨菲斯托作战单位。使用致命或致残武力,违背…(定义模糊)
她在犹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新生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约束”。纯粹的复仇驱动似乎在她体内松动,让位于一个更复杂的目标——“完成任务”。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个代表湮灭能反应的图标瞬间即逝。几乎在同一时刻,正向她这个方向走来的渡鸦小队中,狙击手西蒙的战术目镜边缘,也掠过一丝相同的微弱信号反馈。
这个意外的干扰,让菲莉雅的内部计算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分岔。
“喂。”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彻底打断了她的权衡。
渡鸦小队的三人停下了脚步。拉海尔甚至没有正眼看那群混混。发出声音的队员上前一步,仅仅是一个眼神,一种无声的、如同实质的杀戮气息,就让那几个混混如同被扼住了喉咙。
混混们脸上的淫笑僵住,被最原始的本能恐惧取代,他们呜咽着,连滚带爬地逃离,仿佛慢一秒就会被黑暗吞噬。
菲莉雅抬起头,逆着光,看向那三个沉默的、宛如死神剪影的轮廓。她的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计算过程被强行中断的不悦。刚才内心权衡的天平,因为外力介入而失去了结果。
“…谢谢。”她出于一种被植入的社会习惯低声道谢,声音清晰却毫无温度,仿佛在朗读一段代码。然后,她不再看他们一眼,抱着自己的小包,步履平稳而迅速地离开,仿佛只是避开了一滩碍事的水渍。那瞬间的信号干扰已被她记录,但眼前的“变量”已处理完毕。
对她而言,这依旧只是一次外部变量意外介入,中止了她未完成的决策流程。仅此而已。
渡鸦小队继续前行。拉海尔和另一名队员对此漠不关心。
只有狙击手西蒙,在菲莉雅与他们擦肩而过时,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个金发少女消失的方向。那个侧影…那瞬间她眼中闪过的、并非恐惧而是某种近乎冷酷的神色…以及战术目镜上一闪而逝的、与这平凡街景格格不入的微弱信号反馈……种种线索,在他脑中交织成一种模糊却强烈的熟悉感与不协调感。
“怎么了?”拉海尔注意到他第二次的停顿。
“…没什么。”西蒙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但这次,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一个…奇怪的女孩子。感觉有点眼熟。”
他们步入豪华酒店的旋转门,将罗马街头的黄昏与那个带着未解神情的少女关在门外。而在远处一栋历史建筑楼顶的阴影里,埃克特·托雷斯放下了手中的高倍率微型望远镜,确认了菲莉雅的安全,也清晰地记录下了她与那三个极度危险人物短暂的、不祥的接触。
“罗马……”他低沉地自语,疲惫的眼中充满了风暴来临前的凝重。孤鸟已入狼群,而猎犬的踪迹,也开始浮现。
菲莉雅则隐入古老的街巷,继续走向她的方程,和她自己尚未明晰的、内心的枷锁。那微弱的信号,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沙,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掀起巨浪。房间里,那份作为伪装带来的第二张披萨,正在渐渐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