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潮的掌声在薇奥蕾塔耳中化作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像退潮的海水,带走了剧场内最后的暖意。轩辕破军的手势像一道划破黑暗的冰冷闪电,瞬间切断了她所有沉浸在艺术余韵中的神经。行动。只有行动。
几乎在指令被理解的同一毫秒,她的手已经探出,精准地覆上菲莉雅的手腕——不是牵握,更像是捕获,一种在紧急状态下不容置疑的钳制。然而,在指尖真正触及那片微凉皮肤的瞬间,力道又下意识地收敛了半分,留下一个介于强制与恳求之间的、充满张力的接触。
“菲莉雅,跟我来。”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紧贴着散场人流的喧嚣边缘,像一道只有她们两人能接收的密电。
菲莉雅的肩胛骨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抗拒。她的视线还固执地停留在那空无一人的、被厚重帷幕掩盖的舞台上,仿佛能从那片猩红的天鹅绒上,逆向解读出刚刚上演的悲欢,或是寻找到自己此刻位置的坐标。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落幕后的巨大空洞,吞噬了所有光影与歌声。一种更深沉的虚无感,比茶花女临终咏叹调带来的悲伤更加彻底、更加私人,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抽走了她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气。
她没有回应,但身体的僵硬本身就是一种语言。薇奥蕾塔能感觉到掌下骨骼的硬度,像在试图握住一只受伤后,警惕性达到顶峰,随时会用尽最后力气挣脱飞走的小鸟。她的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让人心慌。
薇奥蕾塔没有等待。她借着人群起身、座椅回弹制造的天然晃动,巧妙地用自己稍高的身躯作为屏障,半引半拉着菲莉雅,逆着人流的方向移动。菲莉雅的脚步像是灌了铅,最初的两步几乎完全是靠薇奥蕾塔的力道在带动。她的目光涣散地扫过正在有序离场、谈笑风生的人群,扫过轩辕破军、伊万和时雨那三个坚定而迅速消失在东侧通道口的背影——他们像投入水面的利刃,干净、果决,直奔目标而去。然后,她的视线缓缓垂落,落在自己被迫前行的、毫无生气的脚尖上。
她看到了他们离开的背影,那是属于战士的姿态。而她,却被带往相反的方向,远离任务的核心,远离证明自身价值的唯一战场。一种熟悉的、冰冷的重量沉入胃底,让她几乎想要牵动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又是这样。被排除在外,被“保护”起来,成为一个需要被妥善处理的、多余的麻烦,一个……累赘。
“这边。”薇奥蕾塔的声音将她从冰冷刺骨的思绪中短暂拉出。她们拐进了一条光线骤然暗淡的侧通道,将身后金碧辉煌的观众席和它代表的“正常世界”彻底抛却。喧嚣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陈年灰尘、松木漆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金属气味的寂静。
菲莉雅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背上那个装有任务资料和分析工具的背包,此刻感觉重若千钧,带子深深勒进她的肩膀。她没有再试图挣脱,但那并非顺从,更像是一种精力的彻底内耗——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表面的死水微澜,以及对抗内心那片正在无声而剧烈地坍塌、陷落的荒原。自我厌恶如同浓稠的沥青,包裹着她,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艰难。
薇奥蕾塔能感受到那份死寂般顺从下的暗流汹涌。她不敢用力,怕捏碎了她;更不敢放松,怕一不留神,她就会像一缕轻烟,彻底消散在这片阴影里。她只能更紧地、用一种近乎祈祷般的心态,维持着这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断的连接。
她们穿过堆叠着陈旧布景、散落着不知名器械零件的狭窄过道,脚步在空旷的后台区域激起轻微的回响。最终,薇奥蕾塔将她引到一个由巨大、冰冷的仿制罗马柱道具与厚重、积尘的深色天鹅绒幕布形成的夹角里。空间异常狭小,勉强能容纳两人,光线几乎被完全隔绝,只有极远处工作区域透来的一丝微光,勉强勾勒出薇奥蕾塔脸颊柔和的轮廓,和她那双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明亮、盛满了忧虑与决绝的玫瑰色眼眸。
薇奥蕾塔终于松开了握着菲莉雅手腕的手,但那接触仿佛留下了烙印,皮肤上还残留着彼此的体温和触感。她迅速转身,用身体微微挡在菲莉雅外侧,如同守护巢穴的母兽,警惕地竖起耳朵,聆听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并非因为刚才短暂的奔跑,而是因为一种紧绷的、混合着高度警觉、对菲莉雅状态的担忧,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在危险环境下被放大了的悸动。
就在这时,她必须开口了。必须给菲莉雅一个明确的理由,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抵抗。
“听着,菲莉雅。”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因紧张而有些不稳,“没时间争论了。埃克特长官刚传来消息……之前在日喀则,从军方手里越狱的那三个……他们就在这里。”
菲莉雅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原本涣散空洞的目光瞬间聚焦,锐利得像两枚冰冷的蓝宝石,倏地投向薇奥蕾塔在昏暗中显得异常严肃的侧脸。
薇奥蕾塔感受到她的变化,语速加快,声音更加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菲莉雅的心上:“他们认出了我们,刚刚就在池座后面。看到我们之后立刻撤离了……长官判断,他们的目标很可能也是那份手稿。你现在没有自保能力,继续执行任务就等于自杀。破军他们接替任务,不仅仅是为了手稿,更是为了把明面上的注意力引开!你明白吗?”
菲莉雅的手指深深掐进自己背包的带子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所有关于任务、关于自我价值的纷乱思绪,在“敌方战斗人员锁定”这一冰冷而残酷的事实面前,瞬间被压缩、提炼成一个极其尖锐和现实的问题:活下去。复仇的前提是生存。生存受到直接威胁时,一切矫饰的情绪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喉咙艰难地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一直潜藏在她身体里的、那股试图挣脱的力道,消失了。她像一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猫,向后退了一小步,将身体更紧地贴向身后冰冷、粗糙的仿石柱面,仿佛想要借此获得一点支撑,或者干脆嵌进去,彻底从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中消失。
薇奥蕾塔感觉到她的软化,但不敢有丝毫放松,依旧紧盯着唯一的入口方向,用轻得几乎只剩气音的声音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所以,别动。别出声。在我确认安全之前,哪里也不准去。这是保护,不是囚禁。”
菲莉雅没有回应。但在那片几乎吞噬一切的昏暗中,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微小得几乎看不见,但薇奥蕾塔通过两人之间狭窄空间里空气的流动,通过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感受到了。她心中的弦稍微松了一丝,但守护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拉长,充满了不确定性。远处隐约传来的工作人员拆卸道具的敲打声和模糊的对话,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突然,菲莉雅的腿弯像是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沿着冰冷的柱体,缓缓滑落,最终蜷缩着坐在了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这个动作里透着一种彻底的放弃和疲惫。她将额头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双臂紧紧地环抱住小腿,整个人缩成一个小小的、充满了防御意味的球体。金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薇奥蕾塔的目光,也包括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名为“无用”的毒虫。
薇奥蕾塔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刺痛伴随着汹涌的怜惜席卷而来。她几乎没有犹豫,也跟着蹲下身,然后侧身,紧贴着菲莉雅,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坐了下来。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然后,她伸出手臂,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揽住了菲莉雅纤细的腰身。
手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菲莉雅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那之下微微的、无法自控的颤抖。薇奥蕾塔的手臂没有用力收紧,只是那样环绕着,提供了一个温暖而稳固的支点。这是一个超越了单纯护卫职责的姿势,充满了安抚与亲密的意味。
薇奥蕾塔的心跳在耳畔轰鸣。她能闻到菲莉雅发间极淡的、清冷的气息,混合着后台灰尘的味道。搂住腰肢的手臂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真实的触感,同时又因为这份逾矩而感到一丝罪恶的战栗。她知道这超出了界限,但在生死未卜的阴影下,在菲莉雅如此脆弱的时刻,那些平日恪守的规则显得如此苍白。她只想给她一点力量,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想将她从那片冰冷的自我隔绝中拉回来一点点。
菲莉雅在薇奥蕾塔的手臂环上来的瞬间,整个大脑有一刹那的空白。那温度透过布料灼烫着她的皮肤,与身后柱子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一种陌生的、被包裹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想要挣脱。这太近了,太亲密了,超出了她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安全范围。她应该推开她。但……身体却贪恋那一点点的温暖和稳固。紧绷的肌肉在经历了极致的抗拒后,竟生出一种叛徒般的酸软。她将脸更深地埋入膝盖,试图屏蔽这混乱的感受。自我厌恶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这份不由自主的、对温暖的依赖而变得更加尖锐。她配吗?一个连任务都无法完成,需要被这样保护起来的废物?腰间的手臂像一道温柔的枷锁,将她牢牢锚定在现实,也锚定在这份令人窒息的羞耻之中。
两人就以这样亲密而诡异的姿势,在黑暗的角落里依偎着。薇奥蕾塔的目光始终警惕地望向外面,耳朵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她的世界被分割成两部分——外部的一切潜在危险,和臂弯里这个颤抖的、需要她用尽全力去守护的珍宝。她的担忧、她的责任、她那日益难以控制的特殊情感,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而菲莉雅的世界,则缩小到了膝盖之间的方寸黑暗,以及腰间那片无法忽视的、带着体温的触感。歌剧的旋律碎片般在脑海中回响,《告别过去》的悲音与她此刻的心境奇异重合。只是,茶花女告别的是爱情与生命,而她,似乎在告别某种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关于自我价值的定义。在这片告别后的废墟里,除了复仇的空壳,她还剩下什么?腰间的力量像一个提问,沉重地压在那里,她给不出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薇奥蕾塔贴身的加密通讯器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她迅速用空着的那只手查看。
信息来自轩辕破军:「交易完成,目标家庭已安全送离。未发现渡鸦踪迹。埃克特长官仍在追踪。可以汇合了。」
薇奥蕾塔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线终于微微放松下来。她低下头,嘴唇靠近菲莉雅被金发覆盖的耳畔,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
“结束了,菲莉雅。他们成功了。我们……安全了。”
环在菲莉雅腰上的手臂,这才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松了开来。
菲莉雅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长时间埋在膝盖里,让她的脸颊缺乏血色,几缕发丝黏在额角和脸颊。她的蓝眸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和愤怒,只剩下一种激流过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空洞。她没有看薇奥蕾塔,只是望着前方虚无的黑暗,仿佛还没有完全从那个自我封闭的世界里回来。
薇奥蕾塔率先站起身,向她伸出了手。这一次,不再是捕获,而是一个纯粹的、邀请的姿势。
“能站起来吗?”她问,声音里的温柔几乎能滴出水来。
菲莉雅的目光缓缓聚焦在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她避开了那只手,用手撑着她面,自己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过程中始终微微侧着头,避开薇奥蕾塔的视线。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重新背好了背包,将那份沉重的无用感,再次牢牢地锁回了自己心里。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比如那腰间短暂停留过的温度,比如那在绝对脆弱时未曾被推开的手臂,比如那坚冰之上,被眼泪和被理解的悲伤共同冲刷出的、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艺术的幻梦早已终结,现实的博弈也暂告段落。但在这场于幕布之后上演的、无声的协奏中,某些更加隐秘、更加深刻的东西,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薇奥蕾塔看着菲莉雅沉默而疏离的背影,收回的手轻轻握紧,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身体的温度和轮廓。她知道,狩猎远未结束,而保护这名少女的任务,以及与之相伴的情感漩涡,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