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省理工学院的行政办公室内,光线明亮而温和。薇奥蕾塔·马蒂诺将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轻轻推过桌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恳求。
“教授,这是菲莉雅……我妹妹的心理评估报告和医生的强烈建议。”她的声音柔和而坚定,玫瑰红色的眼眸中盛满了身为监护人的责任感,“她的情况比较特殊,严重的社交恐惧症让她在陌生环境里极易崩溃。但同时,医生也认为,完全隔离对她长期的康复不利。需要一个……可控的、能观察到正常社交的环境,但又必须确保她有一个绝对安全的撤退空间。”
坐在对面的学籍管理员扶了扶眼镜,审视着那份由权威医疗机构出具的、无懈可击的诊断证明。上面清晰地写着“适应性障碍”、“重度社交焦虑”等专业术语,并给出了“建议在监护人陪同下,于小型混合社交环境中进行适应性接触”的方案。
“我们理解,马蒂诺小姐。”管理员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一旁安静得如同人偶的菲莉雅。女孩低着头,耀眼的金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苍白的脸,双手紧紧抓着薇奥蕾塔的衣角,身体微微绷紧——这既是表演,也是菲莉雅踏入这人流密集校园后真实不适的轻微流露。“学院一向支持多元化与包容性。我们恰好有一些包容性套间(Inclusive Suite),是男女混住,但每个房间都带独立卫浴,或许符合你们的需求。这既能保证菲莉雅的私人空间,又能在公共区域提供有限的社交接触。”
“非常感谢,这听起来……可能是最适合的方案了。”薇奥蕾塔适时地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略带感激的微笑,完美扮演了一位为妹妹操心的姐姐。
这一切,自然都在浮士德的算计之内。在飞抵波士顿前,埃克特指挥官的最后一次加密通讯言犹在耳:“我们将利用元老会的渠道,为你们争取到一个最普通的混合宿舍位置。记住,鸢尾花,藏在阴影里固然安全,但藏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往能避开最致命的探照灯。真正的猎手不会想到,我们的核心种子会生活在年轻人的喧闹之中。这将是你们最好的保护色,也是最严峻的考验。”
于是,她们拿到了位于一栋宿舍楼七层,那个名为“7B”的套间钥匙。
套间的结构正如描述:一个宽敞的公共客厅连接着开放式厨房,四周分布着四扇门,代表着四个带独立卫浴的双人间。当薇奥蕾塔和菲莉雅拖着行李走进时,客厅里正弥漫着一股披萨和咖啡混合的气味,电视里播放着体育赛事,气氛活跃。
薇奥蕾塔的出现让客厅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她微笑着进行了自我介绍,并巧妙地解释了菲莉雅的情况。套间里的其他六位室友也陆续表明了身份:
马克和本,都是工程系的美国学生。两人是高中同学,默契十足,马克性格外向,是天然的谈话中心,本则略显沉稳,但同样友善。他们住在靠近门口的那间。
奇拉,一位来自印度的计算机科学研究生,性格安静,正窝在沙发角落里对着笔记本电脑飞快地敲代码。
索菲,金发碧眼的心理学系学生,笑容很有感染力,热情地欢迎了她们。
李墨舟,来自中国的数学系博士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腼腆和书卷气。
艾莉森,一位主修文学的非裔美国学生,住在奇拉的房间。她戴着颇具艺术感的耳环,气质沉静,微笑着向新室友点头致意,看起来随和而善于观察。
“这是我妹妹,菲莉雅。”薇奥蕾塔揽着菲莉雅单薄的肩膀,向众人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她身体不太好,有点怕生,需要非常安静的环境。希望大家平时能稍微关照一下,尽量不要打扰她,医生说她需要慢慢适应。”
这番解释立刻引发了理解的反应。索菲和艾莉森立刻表示会提醒大家注意音量,奇拉从屏幕前抬起头,友善地点了点头,李墨舟则推了推眼镜,轻声说了句“没问题”。马克拍了拍胸脯,用他那带着点高中球队队长遗风的爽快语气保证:“放心,我们会把这里当图书馆一样安静!”本在他旁边笑着点头附和。
菲莉雅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她所有的感官都在向她发出警报。游戏的音效、体育解说、食物的气味、不同频率的说话声、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颗粒、每个人无意识的小动作……所有信息如同海啸般涌入她的大脑,试图进行超载攻击。她只能紧紧依靠着薇奥蕾塔,将她作为这片信息风暴中唯一的锚点,同时在心里疯狂计算着从客厅门口到自己房间门的最佳路径、步数,以及这些室友们行为模式的初步概率模型。
她们的房间,是薇奥蕾塔精心挑选的离客厅入口最远、最靠近消防通道的一间。一进门,薇奥蕾塔立刻反锁了房门,动作熟练地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个不起眼的小装置贴在门缝和窗沿,装置发出微弱的绿光——一个便携式的反监听探测器。
“安全。”薇奥蕾塔轻声说,松了口气。
菲莉雅则已经走到了窗边,观察着楼下的街道和远处的哈佛大桥,瞳孔微微收缩,进行着环境数据采集。“七层,垂直高度约二十一米。窗户无法直接通往消防通道,需要向左移动三点七米。客厅人员密度……过高。不可预测变量:六。”
她的声音冰冷而干涩。
薇奥蕾塔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我知道这很难,菲莉雅。但埃克特说得对,这里很嘈杂,但正是这种嘈杂能掩盖我们的声音。”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而且,并非所有人都是纯粹的变量。那个李墨舟,数学系的……也许,会是一个潜在的观察目标?”
菲莉雅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抽回了手。对她而言,所有无法被绝对掌控的存在,都是潜在的威胁。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为查尔斯河面铺上了一层碎金。薇奥蕾塔以“带菲莉雅熟悉校园周边”为由,走上了连接剑桥与波士顿的哈佛大桥。
河风带着水汽吹拂着薇奥蕾塔白色的卷发,也撩动着菲莉雅金色的发丝。菲莉雅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桥上的行人、车辆,计算着风速和桥体的共振频率,试图用熟悉的数学模式来安抚内心的不安。
在桥的中段,一个娇小的身影倚在栏杆边,似乎正望着河对岸的波士顿天际线出神。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连帽衫,黑色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正是鹭之宫时雨。
薇奥蕾塔自然地拉着菲莉雅走过去,仿佛只是两个游客。
“好美的风景,”薇奥蕾塔微笑着搭话,声音不大不小,“请问,对面是波士顿美术馆的方向吗?”
时雨闻声转过头,露出一张平静的亚裔面孔,眼神如同深潭,波澜不惊。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是的,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就能到。”她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菲莉雅,继续说道:“我是时雨,在河对面的哈佛上学,偶尔会过来走走。”
简单的对话,完成了身份的确认和信息的传递。
“一切都好?”薇奥蕾塔用眼神询问。
“环境已控制。安全屋已就位。”时雨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示意周围安全。
没有更多的交流,薇奥蕾塔道谢后,便拉着菲莉雅继续向前走去。一次完美的、不露痕迹的街头接头。时雨依旧留在原地,像一座被遗忘的雕塑,却将周围数百米范围内的一切动静,都纳入了她的警戒网络。
麻省理工学院的开学典礼暨欢迎会在一座历史悠久的穹顶大厅中举行。人头攒动,喧嚣声如同实质的浪潮,冲击着高高的穹顶,再反弹回来,形成更加混乱的回响。
菲莉雅坐在人群中,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感觉每一个毛孔都在被无数陌生的声波和视线穿刺。汗味、香水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台上,校长和院系代表们的讲话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噪音,只有某些零散的词汇,比如“量子计算”、“拓扑绝缘体”、“纳维-斯托克斯方程”,能像利刺一样穿透她意识的屏障,激活她大脑中对应的知识区域,引起一阵短暂的、纯粹理性的共鸣。
她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失序,眼前的人群开始扭曲、旋转,仿佛要将她吞噬。冰原上“狂徒”小队的狞笑、外星战舰引擎的轰鸣、姐姐最后拥抱她的温度……一些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覆上了她紧紧攥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手。
“我们该走了。”
薇奥蕾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清晰而平稳,像一道划破混沌的光。
没有询问,没有犹豫。薇奥蕾塔揽住菲莉雅颤抖的肩膀,用一种不容置疑又不会引起旁人过多注意的力道,半扶半抱着她,从座位中起身,沿着过道,在无数道或好奇或理解或漠然的目光中,提前离开了会场。
当她们终于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重新呼吸到波士顿清冷的空气时,菲莉雅几乎虚脱。她靠在薇奥蕾塔身上,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
薇奥蕾塔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在极度的感官过载与随之而来的精神虚脱中,菲莉雅脑中却异常清晰地回响起刚才台上数学系主任随口提及的一个名词——“朗兰兹纲领”。那是一个试图连接数论与群论两大数学领域的宏伟猜想,其复杂与深邃,如同宇宙本身的奥秘。
一个与她复仇毫不相干的、纯粹数学的星辰,在她内心混乱的星图中,意外地亮起了一个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