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冬日,天色总是阴沉得很快,还不到下午四点,铅灰色的云层已经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仿佛一场无声的风雪正在这座城市上空积蓄力量。在麻省理工学院一栋位于校园边缘的古老数学楼里,顶层的一间闲置教室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这栋楼有些年头了,墙皮略有剥落,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籍、粉笔灰和木头家具特有的混合气味。教室很大,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张旧课桌散落着,一块巨大的黑板占满了整整一面墙,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未能完全擦去的复杂公式痕迹,像某种来自过去的幽灵低语。
教室内的三人,构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充满张力的奇异世界。
鹭之宫时雨静静地站在巨大的窗户前,凝视着窗外开始零星飘落的雪花。她及腰的黑色长发如光滑的绸缎般垂落,几乎与她那身单薄的黑色JK制服融为一体。制服裙摆之下,裸露的手臂和大腿在教室并不充足的暖气中显得苍白而脆弱。然而,她清秀的面容上却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那双黑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她只是一尊精致的、感受不到温度的人偶,与窗外的严寒和室内的压抑完全隔离。
在她身后不远处,菲莉雅·林·海因里希几乎整个人都陷进了一张旧课桌后的木头椅子里。她身上那件厚重的白色羽绒服蓬松臃肿,将她纤细的身躯完全包裹,同色的棉裤和略显笨拙的白色运动鞋让她看起来远比她实际年龄更小,更像一个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却依然充满惊惧的瓷娃娃。她的双手紧紧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视线死死锁在自己那双一尘不染的鞋尖上,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可以让她逃离现实的微小虫洞。
“咔哒。”
一声轻响,打破了教室里的寂静。薇奥蕾塔·马蒂诺反手锁上了教室的门,将外界可能存在的窥探彻底隔绝。她转过身,米色的呢子长大衣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腰间的系带勾勒出她窈窕而有力的腰线。黑色的丝袜紧紧包裹着她修长的双腿,脚上是一双同样色系的细高跟,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在这间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出。她径直走到菲莉雅面前,玫瑰红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副班长职责与深切担忧的严肃。
“菲莉雅,抬头。”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固有的柔和基调,但底下却潜藏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约翰逊护民官亲自前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这次的质询绝不会是走过场,我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应对最坏的情况。”
菲莉雅依言抬起头,试图维持面部肌肉的平静,但那双冰蓝色眼眸深处闪烁的不安出卖了她。“所有逻辑链已经梳理清晰。预设问题与标准应答方案,也已反复核对。我能应对。”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像缺乏润滑的机械。
“他们不会只跟你讲逻辑,菲莉雅。”薇奥蕾塔俯下身,双手撑在菲莉雅面前的课桌边缘,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菲莉雅试图筑起的防御工事,“他们会像猎犬一样,嗅探你所有的情感缝隙,寻找任何一个可能让你失控的弱点。那将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而你,”她顿了顿,语气沉重,“你的战场在这里。”
她直起身,转向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时雨,”她唤道,“你来试一下,扮演约翰逊护民官。我们需要模拟他可能采用的攻击性语气和角度。”
时雨闻声,缓缓转过身,黑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如流水般无声晃动。她走到菲莉雅面前,站定,努力想让自已那张过于清秀精致的脸庞带上严厉的神色,但效果甚微。她深吸一口气,用她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日语口音的清冷嗓音开口,试图拔高音调:“菲莉雅见习护民官!根据观察记录,你频繁且细致地记录宿舍所有人员的进出时间、行为习惯甚至情绪波动数据。这种行为,是否源于你根深蒂固的偏执和不信任感?这难道不会反而引起他人的注意和怀疑吗?”
像被按下了精准的开关,菲莉雅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回应,语速平稳,逻辑分明:“系统性数据采集是构建环境威胁模型的基础。建立完整的室友行为概率分布模型,可以有效预判潜在风险,识别异常模式,从而确保我们行动背景的隐匿性和自身安全。这是在高风险潜伏环境下,经过验证的必要安全措施。”
“但是,过度戒备本身就会散发出不正常的气场!”时雨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更具压迫感,然而那清冷的音色和天生缺乏攻击性的气质,让她的努力显得像是幼猫试图哈气示威,不仅毫无威慑力,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笨拙,“你……你这种时刻紧绷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破绽!”
菲莉雅微微偏头,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似乎在处理器中努力评估这条“破绽论”与自身行为安全性之间的因果强度。她没有立即反驳,而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薇奥蕾塔,寻求着明确的指令。
薇奥蕾塔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停一下。时雨,方向是对的,质疑点抓得也不错。但约翰逊护民官的用词会更重,更……带有侮辱性和引导性。”她重新将目光聚焦在菲莉雅身上,“菲莉雅,你回答得很好,就是用这种客观必要性和风险评估来应对操作层面的质疑。但是,如果他们的问题不再围绕具体行为,而是开始质疑你的根本动机呢?”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也更具有穿透力,“如果他们问,你是否真正从内心认同浮士德的理念和最终目标?你为何而战?”
菲莉雅的眼神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像是精密仪器的指示灯遇到了电压波动。“我……为实现必要的目标而战。”她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这个答案不够,菲莉雅,远远不够。”薇奥蕾塔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让她有丝毫躲闪,“他们会像鲨鱼闻到血腥味一样追问下去。你的‘必要目标’是什么?是浮士德守护文明的宏大叙事,还是……仅仅是你个人复仇之路上的工具?你如何向组织证明,你的枪口永远只会对准敌人?”
菲莉雅沉默了,插在口袋里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抵着掌心。这个问题,深深刺入了她内心深处那片未曾仔细梳理、混沌而矛盾的模糊地带。复仇是她燃烧的核心,但浮士德……它复杂的光与影,她尚未能完全厘清。
接下来的排练在一种压抑而疲惫的氛围中艰难推进。时雨竭尽全力,用她天生缺乏攻击性的方式,尝试模仿着想象中约翰逊护民官可能使用的各种刁钻角度和施压话术;薇奥蕾塔则像一位敏锐的教练兼心理分析师,不断叫停、纠正、解释,试图将那些可能被利用的心理弱点和认知盲区提前暴露并加以防御;而菲莉雅,则像一台内存即将告罄的超级计算机,拼命地将所有“标准答案”和“应对协议”加载到缓存区,然而在触及某些关于忠诚、信念和深层情感的核心指令时,她的反应总会出现那微小的、但足以致命的延迟,仿佛系统遭遇了无法解析的悖论。
当时雨再一次尝试用“或许你的存在本身,对浮士德而言就是一种需要被严格管控的风险”这类相对空洞的宏观指责时,薇奥蕾塔终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时雨,亲爱的,约翰逊不会使用这么笼统而带有哲学意味的指责。他的攻击会更精准,更个人化,更……致命。他会找到你最疼的地方,然后狠狠捅下去,还要拧一下。”
时雨如释重负地放松了微微绷紧的肩膀,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神情,轻声回应:“抱歉,薇奥蕾塔副班长,扮演这类充满攻击性的角色……非我所长。”
“无妨,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至少让她初步习惯了被质疑和施加压力的氛围。”薇奥蕾塔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空,雪花在路灯的光晕中纷乱飞舞,远处查尔斯河对岸的都市灯火如同悬浮的星海,“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记住,菲莉雅,”她回过头,目光凝重如铁,“保持外表的冷静,只回答你能够清晰回答的、技术层面的问题。任何试图将你拖入情感泥潭或者信念辩论的陷阱,忽略它,或者交给我。”
菲莉雅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只是将自己更深地埋进羽绒服宽大的立领里,仿佛那是一件能提供绝对心理防护的盔甲。
前往酒店的礼车内部温暖而静谧,与窗外波士顿愈发凛冽的冬夜形成两个世界。菲莉雅脱掉了厚重的羽绒服,露出里面一件浅灰色的羊绒毛衣,柔软的材质却衬得她更加单薄脆弱。她双手紧紧交握着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薇奥蕾塔坐在她身旁,目光扫过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街景,声音在密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平稳,如同在进行最后的战前系统检测:“最后确认一遍关键节点。关于你系统性数据收集的行为,如果被质疑尺度?”
“必要安全措施,基于环境建模与威胁预警的客观需求。引用内部安全条例第7章第3条作为佐证。”菲莉雅流畅地回答,像背诵操作手册。
“若他们质疑你对组织的忠诚度,怀疑你只是利用浮士德?”
“我的所有行动,截至目前,均与浮士德的战略目标和行动准则保持一致。我的能力服务于组织当前需求。”她的答案依旧标准。
“若……”薇奥蕾塔的声音有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她仔细观察着菲莉雅的侧脸,“……他们提及你过去无法完美掌控自身能力的历史,暗示你依然是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菲莉雅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窒,交握的双手指节更加苍白:“……情况已得到有效控制,稳定性大幅提升。我……一直在持续学习和精进控制技巧。”她的声音虽然努力保持平稳,但最后半句话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不足。
薇奥蕾塔看着她强装镇定却难掩内心脆弱的侧影,心不断地向下沉。菲莉雅准备了所有技术性、逻辑性问题的完美答案,像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堡垒。然而,那些关乎内心情感、自我认同、深层恐惧与不确定性的角落,依旧是一片未经开垦、毫无防御的荒原,任何一颗针对这些区域的炮弹,都能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车子平稳地驶入酒店幽暗的地下停车场,轮胎碾压在光滑的环氧地坪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薇奥蕾塔率先下车,然后细心地替菲莉雅拉开车门,帮她重新穿好那件白色的羽绒服,仔细地拉紧拉链,一直拉到她的下巴处,又伸手抚平她额前几缕被静电扰乱的碎发,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仪式感。时雨也默默地从另一侧下车,静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单薄的JK制服裙摆,黑色的长发在停车场惨白的灯光下如同一道流动的墨痕。
三人没有交谈,沉默地踏入通往酒店顶层的专用电梯。镜面般的电梯内壁映出她们的身影——优雅而紧绷的薇奥蕾塔,静默如谜的时雨,以及被白色羽绒服包裹、脸色苍白的菲莉雅。电梯数字无声地跳动,如同迈向未知判决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