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套房的客厅极尽奢华,空间开阔,装饰着昂贵的艺术品和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波士顿璀璨夺目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仿佛一个触手可及的梦幻世界。然而,房间内部,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比窗外呼啸的寒风更加冰冷刺骨。
第五席护民官约翰逊·伊文斯深陷在客厅中央最宽大、最柔软的那张沙发里,他略微发福的身形包裹在剪裁合体、面料昂贵的深色西装下,一双鹰隼般锐利且毫不掩饰审视意味的眼睛,在三位见习护民官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如同锁定猎物般,牢牢地钉死了菲莉雅,那目光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次席护民官凯瑟琳·索科洛娃坐在他侧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姿态显得更为放松,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她一身简洁利落的黑色裤装,火焰般的红色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那双翡翠绿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进来的人,深邃难测,仿佛蕴藏着整个冰封的湖面,让人无法窥探其下的任何波澜。
薇奥蕾塔引领着菲莉雅和时雨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下。她自己保持着优雅而克制的坐姿,双腿并拢斜放,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仿佛参加一场高级社交宴会。时雨则依旧安静得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坐在最边缘的位置,黑色的JK制服与周围奢华的环境格格不入。而被夹在中间的菲莉雅,则用那件白色的羽绒服将自己紧紧包裹,拉链依旧拉到了最高处,只露出一张缺乏血色的小脸,仿佛这是她与这个充满审视与敌意环境之间唯一可靠的屏障。
初始阶段的质询,竟然异乎寻常地顺利,甚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沉闷。约翰逊的问题主要围绕菲莉雅在MIT的日常行为模式、她进行数据收集的具体尺度与边界、以及对浮士德内部若干基础规章和安全条例的理解与应用展开。菲莉雅完美地复现了所有排练过的答案,逻辑链条清晰严密,价值判断精准冷静,甚至几次准确引用了浮士德内部安全条例的具体条款来佐证自己行为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仿佛在完成一份无可挑剔的数据分析报告。她的声音平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冰蓝色的眼眸专注于提问者,展现出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近乎非人的理性。
薇奥蕾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但她内心深处深知,这绝不可能是一场风平浪静的质询。眼前的平静,更像是暴风雨降临前,那令人窒息的短暂宁静。约翰逊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正在耐心地观察着他的猎物,放松其警惕,寻找着那最脆弱、最意想不到的下刀角度。她注意到约翰逊偶尔会用手指轻轻敲击沙发扶手,那节奏缓慢而稳定,仿佛在倒数着什么。
凯瑟琳则始终保持着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偶尔会在面前的电子记事本上记录一两笔,但大部分时间,她只是静静地观察,绿眸在菲莉雅、薇奥蕾塔和约翰逊之间缓缓移动,像在评估一场无声的棋局。
果然,在看似冗长而琐碎的常规询问持续了约二十五分钟后,约翰逊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整个人的气场陡然转变,从之前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审慎探究,化为一种带着寒意的、直刺要害的穿刺。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钩,牢牢锁住菲莉雅。
“菲莉雅·林·海因里希,”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块坚冰投入静止的水面,瞬间让客厅内的空气彻底凝固,“现在,暂时抛开那些规章和条例。回答我三个问题。”
菲莉雅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高度戒备的光芒,她调动起所有的精神,准备迎接那些她预料之中的、关于空难、关于罗摩、或者关于莉娜的刁难。她大脑中的“应答协议库”处于最高级别的待命状态。
“第一,”约翰逊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瞬间绕过她所有预设的防御工事,切入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近乎羞辱的角度,“你如此执着于保持‘绝对理性’,拒绝任何‘非必要’的情感波动。这是否源于一种深层的恐惧——恐惧一旦放松控制,你那被精心压抑的、属于‘普通女孩’的软弱和依赖就会彻底决堤,让你变成一个……无用的累赘?你鄙视的,究竟是情感本身,还是那个可能拥有情感的、脆弱的自己?”
菲莉雅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她瞳孔急剧放大,嘴唇微张,露出了一个近乎窒息的表情。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她构建自我认同最核心的基石。她一直以自身的理性与力量为傲,视情感为需要被驯服的野兽,是可能导致任务失败的变量。从未有人……从未有人如此赤裸地告诉她,她可能只是在害怕一个更“普通”、更“脆弱”的自己。这种对自身存在根基的否定性解读,让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逻辑链条寸寸断裂。她像被剥光了所有防护,赤裸地站在寒风里,只能发出细微的、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薇奥蕾塔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跳出胸腔,她猛地站起身:“约翰逊护民官!这是人身攻击!与质询目的毫无——”
凯瑟琳一道冰冷如北冰洋海水的目光扫来,带着绝对的权威和制止意味,让薇奥蕾塔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不得不强行将后面的话咽回去,改为急促而恳切的辩解:“——约翰逊护民官,这样的主观臆测完全无法客观评估菲莉雅见习护民官的任务能力!她的专业表现有目共睹……”
“我在问她,马蒂诺见习护民官。”约翰逊看都没看薇奥蕾塔一眼,冰冷地打断,他的目光如同钉子,将摇摇欲坠的菲莉雅牢牢钉在座位上,“第二,”他的声音如同缓慢收紧的绞索,“你声称你的目标是‘复仇’,为此可以付出一切。那么,告诉我,当你最终站在你所谓的‘仇敌’面前时,如果发现对方并非你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怪物,而是一个拥有与你类似的情感、背负着类似痛苦、甚至其行为在另一种逻辑下堪称‘正义’的个体时——你那份赖以生存的仇恨,是否会因为失去了明确、丑恶的投射对象而瞬间瓦解?你倾尽所有构建的生存意义,是否会因此而崩塌?”
“不……不可能……”菲莉雅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她猛地摇头,双手死死抓住羽绒服的前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这个假设动摇了她复仇之路的绝对性,引入了她拒绝思考的灰色地带。如果仇恨的目标变得模糊,如果正义与邪恶的界限不再分明……那她一直以来忍受的痛苦、付出的代价、燃烧的生命,又算什么?逻辑无法处理这种哲学性的悖论,她感到脚下的地面正在碎裂,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却被她强行压制,只在眼眶边缘留下狼狈的红痕。
“第三,”约翰逊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敲打在菲莉雅已然残破不堪的神经上,“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刻,元老会认为,为了浮士德更大的整体利益,必须牺牲掉鸢尾花班,牺牲掉薇奥蕾塔,牺牲掉时雨,甚至……需要你亲自执行这个命令。你那足以处理庞杂数据的头脑,能否像解出一道数学题一样,冷静地计算出这笔‘交易’的合理性?并且,毫不犹豫地……执行?”
最后这个问题,像一颗引爆在灵魂深处的炸弹。它不仅质疑她的忠诚,更将她置于一个无法想象的、绝对残忍的道德绝境。牺牲战友?亲自执行?为了所谓的“更大利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思维停止,世界只剩下轰鸣的虚无和刺骨的冰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可以为了复仇牺牲一切的棋子,却从未想过自己可能成为拿起棋子的手,去牺牲其他棋子。这种角色的反转,这种绝对忠诚与残酷现实可能存在的冲突,彻底摧毁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从椅子上无声地滑落,蜷缩在昂贵的地毯上,脸深深埋入膝盖,发出被彻底击垮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那件白色的羽绒服此刻像包裹着一场无声雪崩的裹尸布。
“约翰逊护民官!”薇奥蕾塔再也无法顾及任何礼仪和上下级规矩,她冲到菲莉雅身前,用身体紧紧护住她,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那些无形的利刃。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心痛而撕裂,带着哭腔,“您这不是质询!您这是在用语言凌迟!是在摧毁一个人的灵魂!我绝不容许!”
凯瑟琳·索科洛娃在此刻终于再次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平稳,如同山涧冰泉,瞬间浇熄了空气中弥漫的、炽热而痛苦的冲突:“约翰逊护民官的提问方式,确实严重逾越了质询的底线,充满了不必要的恶意揣测和假设。”她先定下基调,目光转向因激动而肩膀微微颤抖的薇奥蕾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是,薇奥蕾塔见习护民官,你此刻的情绪失控和公然顶撞,同样严重违反了纪律,证明了你在压力下的不成熟。质询的核心之一是评估稳定性与可控性,而你们二位的表现,都未能给出任何令人放心的答案。”她的视线最后扫过地上那个蜷缩的、不断颤抖的白色身影,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调查组需要内部合议。请三位立即到门外等候。”
薇奥蕾塔强忍着眼眶里灼热的泪水,咬紧牙关,和一直沉默但此刻迅速上前帮忙的时雨一起,轻柔却坚定地将几乎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菲莉雅从地上扶起。时雨的手臂稳定而有力,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黑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寒的东西在凝聚。三人没有再看沙发上的两位护民官,沉默地、几乎是互相搀扶着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客厅。厚重的实木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在铺着华丽柔软地毯的走廊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薇奥蕾塔紧紧搂着怀中依旧无法停止颤抖、将脸埋在她肩头无声流泪的菲莉雅,自己的心脏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时雨静立在一旁,微微侧身,仿佛在为她们警戒,黑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大部分侧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和同样握得发白的指节,透露出她内心绝非平静。
大约五分钟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套房的门再次打开。凯瑟琳独自现身,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走廊里的三人,最终落在被薇奥蕾塔搀扶着、眼神空洞、脸上泪痕未干的菲莉雅身上。
“合议结果。”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如同在宣读一份技术报告,“菲莉雅·林·海因里希见习护民官,可继续留任波士顿,执行‘种子’识别与初步接触任务。”
薇奥蕾塔的心悬在半空,等待着那个必然的转折。
“但是,”凯瑟琳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最终的裁决意味,“其一,所有对外接触,包括已识别目标罗摩·婆什伽罗、待识别目标莉娜·佩特洛娃以及其他任何潜在‘种子’,必须提前经由薇奥蕾塔见习护民官进行详尽的风险评估,并需在她的全程主导或密切监督下方可进行。菲莉雅不得独立进行任何实质性接触。其二,菲莉雅需严格遵守最高等级的行为低调准则,在校园及一切公开场合,禁止任何可能引致不必要关注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展示非常规数学能力、参与公开学术辩论等。其三,其心理状态评估频率加倍,由总部指定资深专员直接负责,进行远程监测与定期面谈,评估报告直达元老会。”
她略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菲莉雅身上:“这是组织在权衡你所展现的独特潜在价值,与此次质询所暴露出的、已证实的巨大心理风险之后,所能给予的、极其有限的最后一次机会。望你珍惜,并必须用你后续无可指摘的行动和稳定的情绪控制,来证明此决定的正确性。否则,召回与再评估将即刻启动。”
质询,或者说这场心理处刑,终于结束了。薇奥蕾塔紧紧扶着几乎虚脱、依靠她支撑才能站立的菲莉雅,时雨沉默地跟在身后,三人如同打了败仗的残兵,沿着来时的路,沉默地、步履沉重地离去。走廊尽头电梯门打开的微弱声响,像是为这场煎熬画上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
当天深夜,或者说,在距离波士顿数千公里之外的黎明时分,一架大型客机正平稳地飞行在云层之上,向着欧洲大陆东部的布鲁塞尔机场降落。机舱外,天色将明未明,地平线上泛起一层鱼肚白,与深蓝色的夜空交织,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凯瑟琳·索科洛娃独自坐在商务舱靠窗的位置。她已经用完了早餐,面前的桌板上摆放着收拾整齐的餐盘,白色的骨瓷盘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明亮的、如同初升朝阳般的黄色辣椒酱——那是搭配早餐烟熏三文鱼和炒蛋的痕迹。
她纤细的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乐迪雪茄,但奇异的是,雪茄顶端没有任何红光,也没有一丝可见的烟雾升起。只有凑得极近,才能闻到一丝极其淡雅而醇厚的、被某种无形力场完美约束的烟草冷香。她另一只手的指尖,则优雅地、有节奏地轻抚着香槟杯细长的杯脚。杯中残余的少许金色液体,在穿透舷窗的、越来越明亮的晨曦照射下,折射出与她翡翠色眼瞳遥相呼应的、奇异而冰冷的绿色光晕。
她微微侧头,望着窗外下方在黎明薄雾中逐渐显现出轮廓的布鲁塞尔城廓,古老的建筑与现代的街区交织,神情疏离而平静。机身轻微的颠簸中,指尖划过香槟杯壁的凉意让她想起跨洋飞行的效率——从波士顿的深夜到布鲁塞尔的黎明,不过是一场协议赋予的便捷穿梭。“第五航权……确实方便。” 轻描淡写的低语,更像对这场无缝衔接的布局的注解,而非单纯的感叹。刚刚那场发生在波士顿豪华套房内的、激烈而残酷的心理绞杀,此刻在她的感知中,仿佛只是又一组需要被录入、分析、归档的数据流。
她轻轻吸了一口那支没有烟雾的雪茄,感受着那经由她能力精确控制的、纯粹的能量将烟草最本质的慰藉转化为无声的思维燃料。随后,她将杯中那片被阳光渐渐染绿、却依旧冰冷的香槟一饮而尽,动作流畅而决绝。
飞机开始调整姿态,高度缓缓下降,准备着陆。新的变量已经被投入了复杂的方程式之中,波士顿的棋局因为这场质询而增添了更多的未知与变数。而她,这位位于云端静静审视一切的红发棋手与观察者,翡翠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初升的朝阳,正在心中重新计算着下一步的落点,以及……更长远的布局。平静的表面下,风暴的种子已然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