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打开的尖锐摩擦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狠狠拉过。我浑身一颤,蜷缩在铁板床的角落,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试图阻挡那随之涌入的、象征着“外界”的光线和声音。
“7347!出来!”
编号。冰冷,没有感情。我已经快忘记自己叫苏晓月了。我现在是7347。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脚上那副特制的、比其他人沉重得多的脚镣猛地一坠,几乎将我带倒。饥饿和虚弱让我的双腿软得像面条。一左一右,两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很大,指甲几乎嵌进我单薄囚服下的皮肉里。是两个女警。年长的那个,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我时没有任何温度。年轻的那个,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机械地执行着指令。
“哗啦——哗啦——”
脚镣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孤独地回荡。这声音像是我命运的注脚,每一步都在提醒我背负着什么。她们架着我,与其说是引导,不如说是拖拽,走向那个我未知却又恐惧的地方。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得令人心慌,像一只没有瞳孔的巨眼,死死地盯着房间中央那把固定在地上的特制椅子。她们把我按进去,年轻女警熟练地蹲下,将我的脚镣锁在椅子腿上那粗重的铁环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年长女警则走到桌子后面坐下,慢条斯理地翻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那里面,大概记录着我所有的“罪孽”。
“苏晓月。”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权威。
我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膝盖上粗糙的灰蓝色布料,不敢与她对视。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知道为什么带你过来吗?”
我用力地摇头,脏兮兮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
“那八个人,是你杀的吧?KTV的火,也是你放的。”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破旧风箱发出的最后喘息,带着无法控制的哭腔,“他们……他们先……欺负我……我只是想推开他们……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着火了……”
“推开?”年长女警的嘴角扯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冷笑,她拿起几张照片,像甩扑克牌一样,“啪”地一声甩在我面前的桌面上。焦黑的废墟,扭曲的、打着马赛克却依然能想象出其恐怖形状的人形……还有几张放大的特写,是尸检时拍的,伤口边缘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光滑且带有某种晶状体的碳化痕迹,绝非任何常见利器或火焰所能造成。“法医的初步报告在这里。部分伤口带有瞬间极高温度造成的特殊碳化现象,还有一些,边缘平滑得像被激光切割过!你告诉我,这是怎么‘推’出来的?!”
我的目光被迫接触到那些画面,胃里立刻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那晚混乱而恐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汹涌地冲击着我本就脆弱的意识——那些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令人作呕的酒气和汗味,我拼尽全力地挣扎,手臂绝望地胡乱挥舞,想要推开那令人窒息的重压……然后就是一片灼热,仿佛从我自己体内迸发出来的、毁灭一切的赤红,还有震耳欲聋的、似乎是玻璃碎裂和某种东西被撕裂的巨响……记不清了,全是混乱的、灼痛的碎片。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崩溃地抱住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泪涌了出来,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就是想把他们推开……然后就很热……非常热……到处都是火……我害怕……我就跑了……”我反复念叨着,像一台坏掉的留声机。
“不知道?”年长女警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锁定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颅骨,直接窥探我混乱的脑髓,“现场没有找到任何燃料、助燃剂的残留,没有常规的点火装置。火是怎么凭空起来的?那些奇怪的伤口是怎么造成的?你当时,到底用了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用!”我猛地抬起头,恐惧让我的声音变得尖利,“我就是……就是用手推他们!就是这样!”我被铐在一起的双手徒劳地向前做了一个推的动作,手腕上的金属摩擦着皮肉,带来一阵刺痛。
“用手?”年长女警靠回椅背,发出一声清晰的、充满怀疑的冷笑。
审讯就这样陷入了令人绝望的循环。同样的问题,被她们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措辞,一遍又一遍地抛过来。时间在头顶惨白灯光的炙烤下缓慢地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渴。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燃烧的沙砾,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着血腥味的疼痛。我甚至能感觉到嘴唇因为干燥而裂开细小的口子。
饿。胃部从最初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变成了现在一种空洞的、仿佛内脏都被掏空了的虚无感,只有阵阵袭来的头晕目眩和全身发软,提醒着我它迫切需要食物。
但比渴和饿更难以忍受的,是另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属于生理本能的迫切需求。
小腹的胀痛感从一开始的隐约不适,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像有一个不断充气的气球在里面膨胀。我开始无法控制地在坚硬的椅子上轻微扭动,被铐住的双手不安地交握,双腿紧紧地并拢在一起,试图压制那股汹涌的尿意。
“我……我想上厕所……”我鼓起全身残存的勇气,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几乎被自己心跳的声音淹没。
年长女警抬起眼皮,淡漠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人类应有的共情。“回答完问题再说。”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求求你……我真的……忍不住了……”胀痛逐渐变成了尖锐的、刀割般的刺痛,我的额头和后背开始渗出冰冷的汗水,整个身体因为极力的忍耐而筛糠般抖动起来。
“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是不是有人教你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神经上。
那一瞬间的惊吓,和我全身肌肉因为极限忍耐而达到的紧绷状态叠加在一起——
“哗……”
一股热流猛地冲破了所有意志力的束缚,汹涌而出,顺着大腿内侧奔流而下,迅速浸透了单薄的囚裤,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滴答”声,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散发着臊味的污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我僵直地坐在椅子上,瞳孔放大,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来自我身体的、温热又迅速变冷的液体,脸颊、耳朵、脖子,乃至全身的皮肤,都像被点燃了一样烧灼起来。世界上最丑陋、最不堪的画面,莫过于此。
年轻的女孩警下意识地别开了脸,避开了这令人尴尬的场景。年长女警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极致的厌恶和鄙夷,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秽物。
屈辱感。比在KTV里被侵犯时更深刻、更彻底的屈辱感,像一场毁灭性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我。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尊严”的弦,在这一刻,“啪”地一声,彻底断了。
然后,哭声冲了出来。不是尖叫,不是辩解,不是任何带有目的性的声音。那是彻底的、崩溃的、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嚎啕大哭。我哭得全身蜷缩起来,不顾手腕被手铐勒出更深红痕的疼痛,不顾脚镣的沉重,不顾身下还在流淌的、冰冷的尿液,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最无助的婴儿,除了哭泣,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十六个小时的疲惫、恐惧、饥饿、干渴,和此刻这碾碎一切的羞耻,终于将我彻底压垮、摧毁。
年长女警“啪”地一声合上了文件夹,对年轻女警点了点头,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带回去。今天到此为止。”
她们解开我脚镣与椅子的连接,一左一右,将已经软成一滩烂泥、仍在无法自抑地痛哭的我架了起来。我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几乎完全挂在她们的手臂上。脚镣再次发出“哗啦”的声响,混合着我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在空旷的走廊里形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经过其他囚室时,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从铁门的小窗里射出来,伴随着毫不掩饰的、充满恶意的嗤笑和议论,像冰冷的针一样扎在我裸露的神经上。
“哟,看看这是谁回来了?哭得真惨啊!”
“尿裤子了?哈哈,真他妈没用!就这怂样还杀人放火?”
“等着吃枪子儿吧你!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现在知道哭了?当初杀人的时候不是挺牛逼的吗?!”
我被粗暴地扔回了那间熟悉的、弥漫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囚室。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再次将我与外界隔绝。
我直接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连一丝爬到床上的力气都没有了。脚上沉重的铁镣像死人的手臂,冰冷地缠绕压在我的腿上。身下,尿液浸透的裤子紧紧贴着皮肤,传来一种黏腻而冰冷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刚才那极致的羞辱。
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干,紧绷绷地糊在皮肤上。此刻,我心里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无边无际的空洞。连继续哭泣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囚室的门再次被打开。不是警察,是几个同监室的女犯。她们围了上来,脸上带着狰狞的、看好戏的笑容。
“哟,尿裤子的杀人犯回来了?”一个脸上有疤的女人嗤笑着,用脚尖踢了踢我腿上的沉重脚镣,“戴这么重的家伙,看来是真怕你跑了啊,小怪物。”
另一个女人猛地弯腰,一把抓住连接我脚镣的铁链,粗暴地向前拖拽!“起来!别他妈在这儿装死!”
沉重的铁环狠狠摩擦着我早已被磨破皮肉的脚踝,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蜷缩起来。
“之前不是挺能耐吗?一口气杀了八个!来啊!现在跟我们耍耍横啊?!”那个疤脸女人俯下身,一巴掌狠狠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炸开。
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任由她们拖拽、推搡、辱骂。她们嘲笑我必定会被判死刑,嘲笑我尿裤子的狼狈,挑衅着我那晚自己都无法理解和控制的“力量”。
“杀人时的狠劲儿呢?拿出来啊!废物!”
“看她这副死狗样子,估计明天就得拉去靶场喽!”
她们的嘲讽和殴打,像最后一场冰冷的冻雨,将我心里那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星,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
世界,只剩下黑暗、冰冷、疼痛和无尽的屈辱。
我躺在那里,意识渐渐模糊,最后彻底被黑暗吞没。
大兴国际机场,到达大厅。
人流熙攘,各种语言的广播声交织在一起。
一个身材高大、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深色风衣,拖着一个小型行李箱,从容地走出抵达口。他看起来像一位常见的商务旅客,脸上带着些许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但眼神沉静,步伐稳健。
他径直走向出租车等候区,拉开一辆车的车门,坐了进去。
“师傅,”他用清晰的普通话说道,声音平和,“去湾里·诺岚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