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奥蕾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校园的。
意识回归时,她正赤着脚,穿着单薄的睡裙,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波士顿深夜的街道上。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硌着她的脚底,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裸露的肌肤。羞耻,如同黏稠的沥青,包裹着她,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沉重。
三天。
她在废弃地铁站与轰鸣的洗衣房之间辗转,依靠着凭空召唤、却又因心神涣散而无法凝聚的藤蔓勉强御寒——那些粗糙、缝隙巨大的绿色织物,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她内心混乱外化的、不断生长又溃散的耻辱印记。
身体濒临极限,精神更是如此。最终,一丝残存的、对“安全”的渴望,驱使着她,如同被磁石吸引,走向记忆中鹭之宫时雨安全屋所在的区域。
她无法敲门。她没有那个资格和勇气。
来到那栋不起眼的公寓楼下,她仰头望向那个特定的窗口。黑暗中,它与其他窗口并无二致。她凝聚起最后一点涣散的精神,微弱的绿色光点从她指尖飘散。藤蔓凭空而生,缠绕住上方的窗台边缘。她像一個被自己力量拖拽的破旧玩偶,笨拙而无声地被拉了上去,然后用尽最后力气,翻过了窗台,重重地跌入一片——
光。
无比强烈的、温暖的光。
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薇奥蕾塔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泪水因为光线的刺激不受控制地涌出。她在黑暗和寒冷中待得太久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她的视网膜上,带来一阵晕眩和短暂的失明。她只能蜷缩起来,手臂挡在眼前,像一只被强光手电筒照到的夜行动物,脆弱而无助。
她完全不知道,就在她闯入的这一刻,这间灯火通明的安全屋内,正在上演何等鸡飞狗跳的一幕。
……
就在薇奥蕾塔撞破窗户的零点一秒前。
鹭之宫时雨正处在完全放松的状态。她盘腿陷在沙发里,身上那件亮黄色的炼狱杏寿郎痛衣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炸鸡腿,另一手握着游戏手柄,屏幕上绚烂的光影映在她专注的脸上,旁边的可乐罐凝结着水珠。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绝对私密的天堂。
“哗啦——砰!”
窗户破碎和重物落地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时雨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なに?!”(什么?!)
声音脱口而出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经做出反应。炸鸡腿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油亮的弧线;游戏手柄被随意甩开,撞在墙上发出脆响;盘坐的双腿猛地发力,整个人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射而起——
所有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是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压倒了一切。
然而,放松状态下的仓促启动带来了灾难。
她雪白的小脚准确踩中了刚才不小心泼洒出来的可乐。
“哧溜——!”
失衡感传来。时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近乎惊慌的神色,试图调整姿态却为时已晚。
“呜啊!”
短促的惊叫中,她上演了一场狼狈的“可乐滑垒”。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挥舞的手臂打翻了茶几上的炸鸡桶——
“哐当!啪嗒!”
金黄的炸鸡块天女散花般滚落,油腻沾满了浅色地毯。而她本人,在徒劳地挥舞了几下手臂后,最终以毫无缓冲的姿势——
“砰!”
脸朝下重重摔在地板上,鼻子和额头与硬木地板亲密接触,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即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战士的本能依然在运作。
“咳……”她呛咳一声,抬起撞得发红的额头,黑色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脸上。但她的右手却顽强地、以一种扭曲却精准的姿势,连滚带爬地摸到了藏在沙发垫下的太刀刀柄。
“锵——!”
粉色刀身的太刀出鞘,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寒光。时雨甚至来不及起身,就保持着趴卧的姿势,猛地抬起头,太刀横在身前,黑色的眼眸中杀气凛然——尽管她的鼻尖沾着炸鸡碎屑,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整个人趴在一滩可乐和炸鸡残渣中。
然后,她的目光锁定在了入侵者身上。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
时雨眼中的杀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错愕和茫然。
薇奥蕾塔·马蒂诺?
那个永远优雅从容的薇奥蕾塔,此刻像流浪汉一样蜷缩在窗边,身上挂着正在枯萎的诡异藤蔓?
这个认知让她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宕机。
但下一秒,更强烈的冲击袭来——
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穿着可笑的痛衣,趴在地上,周围是打翻的炸鸡和可乐,额头顶着个大包,手里还滑稽地举着刀指向狼狈的战友……
社死。
绝对的社死。
“!!!”
时雨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撞伤的红肿变成了羞耻的爆红。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太刀“哐当”一声扔到角落,然后双手抓住痛衣领口——
“撕拉——!”
她粗暴地将印着橙毛帅哥的痛衣从身上扯下来,团成一团,像处理什么致命证据般猛地塞进沙发缝隙深处。整个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当薇奥蕾塔终于勉强适应光线,泪眼模糊地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时雨站在客厅中央,微微喘着气,只穿着黑色吊带背心,脸颊绯红,额头红肿,眼神躲闪。地上满是炸鸡和可乐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甜腻气息。
两个少女在狼藉的客厅中对视。
一个刚从寒夜中爬回,身上挂着枯萎的藤蔓。
一个刚从社死现场生还,额头顶着新鲜的红肿。
时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弯腰,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她的耳尖红得发烫,每一次捡起炸鸡块的动作都僵硬得像在拆弹。
薇奥蕾塔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那些食物残渣,三天来的饥饿感突然变得难以忍受。她沙哑地开口:
“时雨……”
“帮我买个新手机。还有外套和鞋子。”
“我的……弄坏了。”
时雨收拾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把最后一块炸鸡扔进垃圾桶,走到薇奥蕾塔面前蹲下,递给她一瓶水。
“你这三天,”时雨的声音很低,“在哪里?”
她的目光落在薇奥蕾塔破裂的睡裙和赤着的双脚上:“菲莉雅很担心你。”
听到那个名字,薇奥蕾塔猛地颤抖起来,把脸深深埋进膝盖。
沉默在灯光下蔓延。时雨看着战友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身上那些象征着她这三天遭遇的枯萎藤蔓,最终轻声问:
“到底发生什么了,薇奥蕾塔?”
蜷缩的人影没有回答。但在长久的寂静后,薇奥蕾塔突然抬起头,被泪水洗净的玫瑰色眼眸直直看向时雨,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时雨酱……”
“你看A吗?”
“——!?”
时雨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拳头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了半步。
作为在日本长大的少女,她太清楚“A”这个字母组合在特定语境下意味着什么——那是她老家某种意义上引以为傲的特产,是她在那些孤独训练的深夜里,也会偶尔出于好奇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探索欲,偷偷点开过的东西。
她自己的手机加密文件夹里,现在可能还存着几部。这是她绝不可能对任何人承认的秘密,比藏在沙发下的痛衣还要隐秘一百倍。
而现在……薇奥蕾塔前辈?这个来自法国的、优雅得像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大小姐,这个她一直默默仰望着的完美副班长……居然用颤抖的声音,问出了这个问题?
时雨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她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额头上撞出的红肿都被新的血色覆盖。黑色眼眸剧烈颤抖着,里面翻涌着极致的震惊、窘迫、慌乱,还有一丝……被同类认出的战栗。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挤出几个音节,却破碎不堪:
“まさか…あなたも…”(难道…你也…)
话语断在这里。
但两个少女都明白,某个最深层的、最私密的秘密,已经在今晚这个混乱的夜晚,被永远地改变了。灯光下,她们一个蜷缩在地,一个僵立原地,共享着同一个令人面红耳赤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