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光脱毛。
这个念头像一颗来自遥远星系的尘埃,轻轻飘落在李强死水般的意识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它触及了关于“美观”和“身体自主”的陌生领域,那是一个他早已放弃踏入的、与他此刻存在无关的世界。
事情的发端悄无声息,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图书馆里只有旧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小梅占着那台老旧得吱呀作响的公用电脑,眉头拧成疙瘩,一根手指像探雷一样,极其笨拙地在键盘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戳着。李强正整理着归还的书籍,瞥了她一眼,以为她又在和那些拗口的法律术语较劲。
几天后,工间休息的短暂空隙里,小梅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眼睛盯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手指,低声问:
“强哥,那个激光……是不是能永远去掉胡子?”
李强正拧开锈迹斑斑的水杯喝水,闻言愣了一下,刚被刀片刮过、还泛着青黑色胡茬和红疹的下颌仿佛又刺痒起来。“嗯,听说过,很贵,而且不是一次就行。”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然的终结感。
小梅“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手上的针脚明显比平时乱了一些。
又过了一周左右,一名狱警在工场门口叫住了正准备收工的李强。
“李强,医疗室那边让你下周抽空去做个评估。”
“评估?”李强下意识想到的是激素水平的定期复查。
狱警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记录板:“说是关于什么……皮肤毛发处理?”
李强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小梅那些天在电脑前吭哧吭哧地戳什么。
就在他前往医疗室的走廊上,迎面遇见了从心理辅导室方向过来的阿檬。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步伐有些懒散,目光在他和医疗室的门牌之间扫了个来回。
“哟,”她嘴角勾起惯有的那抹讥诮,“又去‘进厂维护’啦?”她刻意用了工场里修理缝纫机的行话,眼神在他下颌的红痕上短暂停留,“这次是给哪个零件做保养?还是说……”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的探究,“……终于要‘返厂升级’了?”
她说完,不等李强反应,便与他擦肩而过,只在空气里留下一句嘲讽:
“有人为你这点‘保养’跑前跑后……”她歪着头,笑意更深,“可真是……姐妹情深啊。”
在医疗室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李强看到了那份申请表的复印件。纸张被捏得有点软,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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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项目:激光脱毛(面部)
申请人:李强 囚号2734(代申请:张小梅 囚号2331)
理由:因持续激素治疗,面部毛发仍生长,导致皮肤天天发炎,刮破,不舒服。影响干活效率,也不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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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小梅那同样笨拙却异常认真的签名和她的囚号。李强的目光落在备注栏——她甚至提出,动用自己那点在监狱工厂缝了无数个椅套才攒下的、微薄到可怜的“工资”,来支付首期费用。
李强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感觉它重逾千斤。这理由,几乎是他当初申请激素治疗的翻版,小梅学得太快了,快得让他心惊,也让他喉咙发紧。
“这是你的意思?”狱医推了推眼镜,目光充满审视。
李强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她……自己弄的。”
狱医叹了口气:“胡闹,这根本不在常规医疗保障范围内,纯属医疗美容。而且这过程……你得出去,到指定的社会医疗机构做,手续复杂得很。”
“我明白。”李强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会跟她说的,算了。”
回到牢房,小梅正坐在床边,罕见地没有立刻去做事,手指紧张地抠着床单的线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不安的光芒。
“为什么?”李强直接问道,把那张申请表复印件递还给她。
小梅低下头,手指把衣角绞得更紧。
“……就,看你每天刮,那样子……难受。”她声音很小,
“有时候还刮出血道子,看着都疼。”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而且……以后……万一,万一哪天能出去呢?脸上光溜点,总能……少招点奇怪的眼神吧。”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裹着棉布的锤子,结结实实地砸在李强的心脏上。她不仅仅是在看他眼前的“难受”,她甚至笨拙地替他描摹着一个“以后”。
李强沉默了。他看着小梅那双因为长年累月重复缝纫而指节粗大、皮肤粗糙的手,想着她需要缝多少个针脚才能攒下那点钱。
“不值得。”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太贵了,你那点钱……留着买点别的。外面的人……怎么看,早无所谓了。”
“我觉得值。”小梅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李强从未见过的执拗,“钱攒着也是攒着,又没处花。能让你好过点,就值。”
争论没有继续下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几天后,狱医再次找到了李强,脸上的表情复杂。
“批了。”狱医吐出两个字,“上面……居然批了。”
李强愕然。
狱医摊摊手:“管理局的评估意见认为,这可以视为‘维持特定囚犯身心状态稳定,减少管理潜在风险’的辅助性人道主义措施。”
第一次被押解到监狱外的指定医疗诊所,成了一种超现实的体验。阳光刺眼,街道喧嚣,他穿着囚服,戴着手铐,在狱警监视下躺上治疗床。
冰冷的凝胶涂在下颌和上唇,激光器发出轻微的嗡鸣,探头压在皮肤上,随即是一种快速的、密集的刺痛感,伴随着一丝毛发被碳化的焦糊气味。狱警站在门口,目光警惕。
李强闭上眼睛,任由那陌生的脉冲一下下打在曾经定义他男性特征的区域。
这种感觉奇异而陌生。
它不是惩罚,甚至也不像激素治疗那样带着自我选择的决绝。它更像是一种……被动的修复?或者说,是对小梅那份沉甸甸心意的被动接纳?
变化是渐进的,胡须生长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新长出的毛发变得细软、稀疏,颜色也越来越淡。需要刮剃的间隔从两三天,拉到一周,再到后来,十天半月才需要象征性地用剃刀过一遍,那里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什么阻力。
每天早晨,他依旧会站在水槽前,但看着镜子里那张下半张脸日益光滑的脸庞时,心情异常复杂。
那场强制性手术未能彻底抹去的、最后一点外在的男性生理标志,正在被一种温和却不可逆的技术一点点擦除。
这个过程,始于一场冰冷无情的司法惩罚,却被一个底层囚犯之间萌生的、笨拙而坚韧的善意推动着。
他依旧没有变成法律意义上或纯粹生物学意义上的女人。
但他也确确实实,不再是过去的那个男人了。
一天晚上,熄灯号响过很久。李强望着天花板渗透进来的微光,忽然低声开口:“谢谢。”
对面床铺传来极其轻微的翻身动静,小梅含糊地、带着浓重睡意地“嗯”了一声。
但在那之后,李强发现自己早晨刮胡子时,偶尔会从镜子的反射里,瞥见小梅偷偷地、飞快地看他一眼,目光在他光滑的下颌线条上停留一瞬,然后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
她的嘴角,似乎总是压抑不住地、带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心满意足的微小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