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典狱长亲自来到喧闹的缝纫工场,脸上是一种李强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凝重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局促的表情。
她示意狱警将李强从轰鸣的机器旁带离,一路无言地走向办公室。
李强的心一路下沉,脑子里掠过所有最坏的可能:激素治疗被终止?小梅代申请激光的事被追究?还是他那沉寂的案子又被翻出了更可怕的变数?
办公室里有外人。
除了典狱长,还有一位身着制服、神情冷硬的管理局官员,以及一位穿着素色套装、表情谨慎温和的女性——受害者支持办公室的代表,或是法院指派的心理顾问。
“李强,”典狱长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我们接到一个特殊的请求,来自……你案件的受害者,林小雅女士。”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瞬间刺入李强的神经。多年来,他强迫自己将那个夜晚的女孩抽象成一个罪行的符号。而“林小雅”这三个字,猛地赋予了她血肉与呼吸。
“她提出了会面请求,经过评估,管理局予以批准。”官员的语气程式化却带着不寻常的停顿。
“你有绝对的权利拒绝。”女性代表的声音更柔和,“这完全基于自愿。”
拒绝?李强的大脑一片轰鸣。
他有什么立场拒绝?这三年来他所承受的一切
——从血肉剥离到身份撕裂,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欠她的债。
拒绝见她,仿佛是在试图抹杀这笔债务的存在。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阿檬——阿檬的恨是直接的、灼热的,像监狱里的铁丝网,明确而锋利。他尚且能在那种恨意下找到一种扭曲的平衡。
但林小雅呢?那个他伤害最深的人,会带来怎样的审判?他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那可能是比任何肉体改造都更彻底的毁灭。
“……我同意。”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硬刮出来的。
会面被安排在隔离探视室。
李强被提前带入,固定在椅子上。他穿着灰扑扑的囚服,激素作用下的胸部轮廓清晰,激光处理后的下颌光滑,却仍残留着男性骨骼的硬朗。他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桌面纹路。每一秒都像在真空里被拉长。
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在狱警无声的示意下坐在他对面。
李强被迫抬起了头。
林小雅看起来很年轻,甚至比实际年龄更显小,穿着干净但普通的衣服。她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滔天恨意或愤怒的控诉,也没有胜利者审视失败者的姿态。
她的表情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混合体——深处藏着无法磨灭的疲惫与恐惧,但一种强烈到令人不安的、近乎贪婪的好奇覆盖其上,甚至隐隐压过了其他情绪。
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开来。
是林小雅先打破了寂静,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探询感,仿佛在确认某个传闻的细节:“他们告诉我……你接受了手术……强制性的。”
李强猛地一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点了点头,喉咙发紧,无法出声。
“还有激素治疗?……我听说,还有激光?”她继续问,目光不再是扫视,而是一种细细的、几乎是钻研般的打量,掠过他的喉结,他光滑的下颌,他微微隆起的胸口。这种专注的审视,比任何厌恶或鄙夷都更让李强感到赤裸和窒息,他感觉自己像实验室里一个被观察的奇特样本。
“……是。”他挤出一个字。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问出了一个让李强彻底僵住的问题。
“他们……对你做这些的时候……你害怕吗?”她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极细微的、不合时宜的关切。
李强的思维停滞了,他完全没料到这个。他本能地回答,声音粗嘎:“……怕。”
这个回答似乎触动了她,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我当时……也怕极了。”她轻声说,这句话不像控诉,更像一种对共同“恐惧”的奇异共鸣。
“对不起。”这三个字苍白地从李强唇间滚落,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却是在这极致荒诞的情境下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林小雅没有说原谅,也没有斥责这道歉的虚伪。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要求看了很多关于你的评估报告。”她继续说,语气近乎自语,“我知道你没改名字,知道你在里面学东西,还教别人识字,知道你自己……申请了那些治疗。你好像……一直在试着做点什么。”
李强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他在这高墙内的一切挣扎和变化,甚至最私密的决定,都被置于她的目光之下。而她的话语里,竟然没有讽刺,反而有一丝……理解?
“为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声音破碎不堪,“为什么……要来看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林小雅沉默了更久,眼神游移。
“我不知道。”她最终诚实地说,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困惑,“也许……我只是需要看看。需要知道那个夜晚……那个毁了我很多东西的人……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
“恨你,是应该的。但恨意很累,它改变不了任何事。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你现在承受的这些……是不是比我更……”她没说完,但那个词呼之欲出——更“痛苦”?更“可怜”?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那混合着恐惧、好奇、甚至一丝扭曲体谅的眼神,让李强胃里一阵翻搅。
“这比单纯的坐牢……更奇怪,是不是?”她喃喃道,不像在问他,更像在对自己确认什么。
探视时间到了,狱警发出提示。
林小雅站起身。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留下诅咒。她最后看了李强一眼,那眼神李强可能一生都无法真正解读——有无法磨灭的创伤,有一种病态的好奇得到满足后的空虚,有恐惧,还有一丝近乎病态联结的、令人心悸的了然。
“就这样吧。”她极轻地说了几个字,然后转身,跟着狱警离开了。
李强独自被留在椅子上,固定装置冰冷地锁着他的手腕。他浑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或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迷茫和崩塌感。她没有给他预想中的仇恨审判,也没有给予他渴求的宽恕。她留下的是一个深渊般的问号。
他被带回牢房,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小梅看到他这副样子,吓得噤声。
那一夜,李强睁眼直到天明。
林小雅那双交织着恐惧、探究和奇异共情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他过去的罪行与他现在这具被强制改造的身体,通过这次见面,以一种极其尖锐、痛苦、且完全超乎他理解的方式,彻底焊接在了一起。
惩罚不再是抽象的法律条文,受害者也不再是一个模糊的阴影。他们被那一个共同的、恐怖的夜晚永远捆绑,各自承受着持续至今的、形态各异却同样深刻的痛苦。
他依旧困在这具身体里。但今夜,这具身体感觉像一座同时囚禁着两个灵魂的、怪异而沉重的牢笼。
几天后,一名社工在例行谈话时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李强,受害者林小雅女士方面再次提出了了解你服刑情况的请求。她似乎……很关注你的‘改造’进程。”社工斟酌着用词,“她通过受害者支持办公室调阅了一些不涉及隐私的总体评估报告,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李强浑身一僵,摇了摇头。
社工观察着他的反应,语气平和地补充:“她仍在接受长期的心理治疗。据她的咨询师反馈,她似乎试图通过了解你的现状,来……整合她自己的创伤记忆。这是一种复杂的心理应对机制,不一定意味着原谅或和解,你明白吗?”
李强沉默地点了点头,内心却翻涌起惊涛骇浪。
他被她的目光持续凝视着,这种感觉比明确的恨意更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