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后的清晨,李强站在水槽前,习惯性地拿起剃刀,抹上一点水,准备进行那项持续了多年的仪式时,他的手指停顿在了半空。
镜子里,他的下颌和上唇区域一片光滑。
不是刮过之后的那种带着青黑色胡茬根部的“干净”,而是一种近乎天然的平整。只有极少数几根颜色极浅的柔软绒毛稀疏分布着,无需剃刀,甚至不仔细看都难以察觉。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
触感是陌生的,是一种纯粹的皮肤质感,没有了往日那种无论刮得多干净都存在的粗糙颗粒感。那种每日与刀片抗争带来的刺痛感、红肿、需要小梅帮忙才能拧开的消炎药膏……所有这一切,都随着那最后几根绒毛的消失,骤然成了过去时。
他拿着剃刀,愣在了那里。水流还在哗哗地响着。
对面正在刷牙的小梅,透过镜子看到了他的动作和怔忡的表情。她吐掉嘴里的泡沫,含糊不清地问:
“咋了?”
李强没说话,只是缓缓放下剃刀,又用手掌仔细地摩挲了一遍自己的下巴和上唇,确认着那片陌生的光滑。然后,他转向小梅,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空白的茫然。
“好像……”他声音有些发干,“……不用再刮了。”
小梅的动作停住了。
她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几秒,那双总是带着点惫懒和警惕的眼睛里,慢慢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她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两步,凑近了点,像检验一件完工的手工艺品一样,审视着他的下颌线。
她的目光很认真,甚至带着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得意。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撤回身体,恢复了平时那副样子,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寻常小事。
她转身继续洗漱,语气平淡地扔下一句:“哦。那挺好,省事了。”
但李强看见,在她转身的刹那,嘴角极其迅速地、难以抑制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天之后,剃须刀和消炎药膏彻底从李强的床头消失了。
每天早晨的洗漱变得简单、快速,不再伴随着忍耐和细小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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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是无声渗透的。
在缝纫工场,他不再因下颌的刺痛而频繁停下手上的活计,无意识地揉搓发红的下巴。持续的嗡鸣声里,少了一个烦躁的休止符。
图书馆的旧木桌前,王姐偶尔抬头,会觉得“李老师”似乎比以往更静了些——那对因长期不适而习惯性微蹙的眉头,不知何时悄然舒展了。
最明显的是在浴室。蒸腾的雾气中,曾经那些会在他下颌处短暂停留、带着探究或好奇的目光,渐渐失去了落点。最后一点显眼的“异常”被抹平后,他像一滴水汇入河流,更深地沉入女囚群体模糊的背景噪音里,成为一种更不被特意关注的“存在”。
工场的喧嚣依旧,日子在针脚的往复间流淌。
一个工间休息的间隙,阿檬晃到了李强的工位旁。她双手抱胸,歪着头打量他,目光像解剖刀一样精准地落在他光滑的下颌上。
“啧啧啧,”她咂舌,“这抛光打得,都能当镜子照了。”她的讥诮依旧,眼神却复杂起来,
“怎么样,被改造得连最后一点倔强都没了的感觉?”
李强抬起头。
这一刻,他不自觉地将阿檬与林小雅对比
——林小雅的凝视让他窒息,而阿檬这赤裸的恶意反而让他感到解脱。至少,阿檬的恨是明确的,可以被理解的。
他没回答,只是继续整理着手里的线轴。
她突然顿住,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又像是在和自己较劲。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闪烁着复杂的光,愤怒依旧,却掺杂了几分慌乱,几分说不清的失望。
"算了。"她最终别开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这样吧。"
但走出几步后,她又猛地回头,语气重新变得尖锐,却像是在掩饰什么:
"至少现在,你看起来没那么......令人作呕了。"
这句话说得很重,但她的眼神却在说完后就迅速躲开。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快步小跑着,躲到了正在不远处清点布料的高大女人身后,像是在寻求一个屏障。
高大女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先是看了一眼阿檬略显仓促的背影,然后抬起眼,目光越过工场嘈杂的空气,与李强的视线遥遥相遇。
她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么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里既没有评判,也没有同情,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既成事实。然后,她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便重新低下头,继续清点她的布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从未发生。
李强望着那边,胃部微微抽紧,忽然间也读懂了那份尖锐之下的失措。
她长久以来紧握的仇恨之矛,此刻竟找不到一个足够坚硬的靶心。而高大女人那无声的一瞥,更像是对这种变化的某种默认。
他继续着手头的工作,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下巴。那片光滑的皮肤像一个崭新的边界,标记着一场漫长改造的终结,也标记着一个更加模糊不清的未来的开始。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脸不会再被刮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