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来得突兀而令人费解。
“李强,准备一下,明天有外出活动。”狱警在工场通知他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安排一次普通的放风。
李强的手指僵在布料上,针头恰好扎进一半。
“外出?”他喉咙发干,除了那几次去诊所的激光治疗,“外面”早已成为一个模糊褪色的概念。
“管理局安排的参观学习。”狱警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多余,“去市第二男子监狱。”
男子监狱。
这四个字不再是词语,它们变成四只冰冷粘腻的手,猛地攥住了李奇的心脏,狠狠一捏。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尽,留下彻骨的寒意和耳鸣。
参观?学习?他去那里能看什么?学什么?
这像一个恶劣到极点的玩笑,一种新型的、精神层面的惩罚。
小梅就在邻桌,倒抽一口冷气,针尖猛地刺入指尖,沁出一颗血珠。她惊恐地望过来,嘴唇无声地张合。
没有解释,没有选择,只有必须吞下的指令。
次日,他被戴上戒具,押上囚车。路程颠簸,李强看着窗外飞逝的秋景,胃里像塞满了蠕动的冰块。
三年多了,女子监狱的气味、声音、甚至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都已渗入他的骨髓,成为一种扭曲的“常态”。男子监狱……那是一个只存在于血腥传闻和模糊记忆中的、由纯粹肌肉、汗水和原始等级法则统治的丛林,一个他生理上本该归属,如今却感到无比恐惧的遥远国度。
市第二男子监狱的大门,是更加庞大、沉重的黑色钢铁巨兽。空气浑浊厚重,裹挟着汗臭、劣质烟草和一种无形却躁动的、属于大量雄性生物聚集时特有的压迫性气息,浓烈得让他瞬间呼吸困难。
移交手续中,接手他的男狱警像打量牲口一样上下扫视他。那目光粗糙得如同砂纸,毫不掩饰地在他激素催育出的胸部、光滑的下巴和喉结上来回刮擦,充满了困惑、轻蔑与警惕。李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理性的暴露感和脆弱感。
他下意识地弓起背,含起胸,试图将那点柔软的隆起藏起来,尽管这动作在对方毫不避讳的目光下显得可笑又徒劳。
他很快意识到,他不是来“参观”的。
他是被展示的展品。
工场的噪音先于景象击中他——不是女子工场缝纫机的密集嗡鸣,而是一种沉重、野蛮、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机器咆哮和粗野吆喝混合成的声浪,几乎要撞破鼓膜。
然后他看到了人。
清一色的男人。剃着青皮或光头,灰色囚服下是贲张的肌肉和遍布的狰狞纹身,汗珠沿着古铜色的皮肤滚落。每一寸空气都蒸腾着过剩的、未加修饰的雄性荷尔蒙,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
当他这个突兀的“异类”出现时,机器的轰鸣诡异地低落下去,无数道目光骤然聚焦——好奇的、评估的、充满赤裸占有欲的。口哨声、哄笑、下流的议论,像肮脏的雨点砸来。
“我操!快看!那是个啥玩意儿?”
“娘们?狱警他妈的开窍了?给咱送福利?”
“女的?怎么跑这儿来了?胸这么平?”
“不对……你看那喉结……有点怪……”
“妈的!人妖啊?监狱现在还兴这调调?”
“嘿嘿,管他公的母的,这细皮嫩肉的样子,扔咱这儿不就是块肉……”
那些话语粗野、直白,剥掉了最后一层文明的外衣。在女子监狱,他是不合时宜的,但目光至少是克制的。而这里,所有的审视都只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评估和欲望。
他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囚犯,他只是一个奇怪的、激起他们最低级本能反应的物件,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反胃和眩晕感攫住了他。
牢房区更加可怕,拥挤、晦暗、空气污浊。铁栏后是无数双眼睛,有的麻木,有的闪烁着饿狼般的凶狠。暴力在这里不是潜台词,它就是唯一的语言,弥漫在每一寸潮湿的空气里,刻在每一道伤疤上。
经过食堂时,正是开饭时间。那场景如同地狱的缩影——震耳欲聋的喧嚣,金属餐盘粗暴的碰撞嘶吼,男人们狼吞虎咽时露出的牙齿和滚动的喉结,空气中弥漫着食物与体味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
那种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的暴戾和躁动,让李奇的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带队的男狱官用冷硬的语调介绍着管理制度、产能指标,像是在介绍一台巨大而高效的粉碎机。
而李强看到的,只是被投入这机器的、挣扎嘶吼的灵魂。
“看清楚点,”一个押送他的男狱警趁隙在他耳边低沉地说,热气喷在他耳廓上,带着烟草和恶意的味道,
“这本该是你的地方。”
这句话像最终的判决,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彻底击碎了他内心某种残存的侥幸。
整个过程中,李强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在这个本该属于他的地狱里游荡示众。
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麻木感交替席卷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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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囚车仿佛开了一个世纪。他蜷缩在角落,一言不发,脸色灰白。身体无法控制地持续细微颤抖。
当囚车最终驶回女子监狱,穿过那扇相对“单薄”的大门时,一种可悲的、近乎贪婪的松弛感猛地攫住了他。
熟悉的通道,相对安静的环境,甚至空气中那淡淡的消毒水和织物柔顺剂的味道,此刻都散发出一种畸形的、令人想落泪的“温和”与“安全”。连那些女囚投来的、他早已习惯的复杂目光,此刻都显得……几近“文明”。
他踉跄着跌回牢房。
小梅立刻从床边站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凳子。她冲到他面前,却在伸手即将触碰到他胳膊时,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僵在半空,然后有些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他们……”她的声音卡了一下,眼神快速在他惨白的脸上和微微发抖的身体上扫过,里面除了显而易见的惊惧,似乎还有一种更深、更急促的东西一闪而过,
“他们带你去干嘛了?!你怎么了?!”
她的追问比平时更急,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近乎恐慌的腔调。但问完后,她立刻抿紧了嘴唇,视线飞快地从他脸上移开,落在地面,仿佛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问话,本身就是一个不该被提出的问题。
李强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掠过小梅焦急的脸,掠过这间狭小、简陋却承载了他三年(中途换过牢房,但是谁记得呢)挣扎与一点点畸形成长的牢房。
一个荒谬到令人绝望的念头,像带着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海。
他曾经无比憎恨这里,憎恨这具被强行扭曲的身体,憎恨这日夜不休的尴尬与痛苦。他曾无数次幻想,若是当初被投入男子监狱,哪怕忍受暴力,至少能保持“完整”,保持“正常”。
今天,他亲眼看到了那个“完整”和“正常”的真实模样。
那不是归属,那是更黑暗、更血腥、更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炼狱,那里没有缝隙,只有碾压。
或许,在某种极端扭曲、讽刺的命运逻辑下,那场残酷的手术,后续的激素,乃至被扔进女子监狱的安排,阴差阳错地,竟成了一道……将他隔绝在那个更恐怖世界之外的、畸形而有效的屏障?
这个认知带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恶心和自我厌恶,像胆汁一样涌上喉咙。但它又如此冰冷、坚硬,带着无法辩驳的真实性,碾碎了他所有的假设和幻想。
李强无法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瘫坐在自己的床沿,然后用一双冰冷颤抖的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近乎窒息的呜咽。
小梅站在原地,没再上前,也没再追问。
她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她默默地扶起倒下的凳子,动作有些迟缓。然后她走到水槽边,用杯子接了点水,走回来,轻轻放在他床头的桌子上。放下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但她的手指在离开杯壁时,微微有些发抖。
她没有试图安慰,只是退回到自己的床沿坐下,双手紧紧抓着床板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她的目光低垂,盯着水泥地面的一处裂缝,久久没有移动。
牢房里只剩下李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
他曾经渴望回归的雄性世界,此刻露出了鲜血淋漓的獠牙。而脚下这片充满痛苦的异质之地,竟成了唯一能容身的裂缝。
这种认知,比任何手术刀或激素都更彻底地,将过去的李强彻底碾碎,并强迫一个全新的、浸满绝望与荒诞的认知,在他废墟般的精神上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