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第二男子监狱回来的头几天,李强像一具被灌满了冰冷泥浆的躯壳。
那种强烈的、源自本能的反胃感久久不散,甚至比直观的恐惧更让他难以承受。
一切与男性相关的事物,都仿佛被那次的经历污染,蒙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色彩。
工场里那位偶尔来巡检的老年男狱警,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汗味,以前只是寻常,现在却让李强胃部猛地抽搐。他会下意识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钉在缝纫机前,直到那人走远。
食堂里,如果分餐的是那个手臂有纹身的男厨工,李强会莫名恐慌。看着那只粗壮的手臂伸过来,他会猛地低头盯着鞋尖,食欲全无。一次菜汁溅到他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他像被烫到般缩回手,餐盘差点打翻。
最严重的一次在浴室。一个新调来的年轻女狱警巡查时,隔着蒸汽大声对他说:
“背上打那么多沫子干嘛,赶紧冲了,后面人还等着!”
那洪亮直率的语调,瞬间击穿了李强脆弱的神经。
男子监狱里的哄笑和吆喝仿佛在耳边炸响,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酸水不断上涌,呛得他眼泪直流。
整个浴室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水流声依旧,所有女囚都惊讶地看着他。
在浴室的另一端,阿檬停下了擦洗的动作,隔着蒸汽远远地看着那团混乱,没有靠近,也没有发出她惯常的讥讽。
小梅立刻冲过来,挡在他和女狱警之间,一边胡乱地帮他拍背,一边对同样吓呆的女狱警急促地说:
“没事!他有点不舒服!马上就好!”
女狱警讪讪地走开了。
小梅用湿毛巾给李强擦脸,触碰到他冰凉抖个不停的身体。
李强死死抓着小梅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牙关紧咬,说不出一个字,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战栗。
这种厌恶是生理性的,蛮横地不受控制。他甚至开始排斥自己身体里残存的男性特征——那低沉的声音,无法完全女性化的骨架。
他变得几乎缄默,除了必要的交流,不再开口。
任何与雄性相关的刺激都会让他瞬间戒备,像受惊的蚌紧紧闭合。
阿檬在那段日子里异常安静,她不再尖刻点评,甚至有意回避。工场里她的工位不远,却能整天不看他一眼,放风时独自在更远的角落,用石子划着混乱的线条。
小梅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只能更小心地守在他身边。
她在男狱警靠近时故意提高音量讨论缝纫;抢着去窗口领餐;学会辨认他情绪崩溃前的征兆,提前将他拉走或用笨拙的笑话分散注意。
时间像缓慢流动的胶水,一点点粘合破碎的神经。
强烈的生理厌恶开始消退,从持续的海啸减弱为偶尔的潮涌。李强能再次忍受男狱警的巡查,尽管肌肉紧绷;能勉强吃完男厨工分的饭菜,尽管食不知味。
他知道这种厌恶已烙印在本能里,变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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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下午,放风时间,他和小梅照例坐在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小梅写家信,李强望着被铁丝网切割的天空。
一个身影晃过来停在他面前。
是阿檬。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讥诮也无回避,只有近乎疲惫的平静。她没看李强,随手将一个小物件抛到桌上。
“哐当”轻响。
那是个粗糙切割的小木牌,边缘还带毛刺。正面刻着几行歪扭的字:
无间地狱,永久居留证:
持证人:李强
下面还有个简陋的人头像涂鸦,依稀能看出他的轮廓。
李强怔住了。小梅也好奇地探头。
“翻过去。”阿檬用下巴示意。
李强手指僵硬地翻过木牌。背面刻着更小的字:
室友:阿檬 & 全体疯女人
备注:欢迎成为我们,爱你呦!
最后那个“爱你呦”后面,还刻了个歪扭的心形。
阿檬终于看向他,那双总是淬着冰碴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只有深不见底的了然。
“收好你的‘身份证’。”她声音沙哑,视线扫过整个图书室,最后落回李强脸上,
“……退货可不包邮。”
小梅咂咂嘴:“刻得真丑。”语气里却没有鄙夷,反而带着如释重负。
李强将木牌紧紧攥在手心,木刺扎进皮肤,带来细微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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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极其平常的早晨,李强依旧站在洗手台前,眼神空洞。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光滑的下颌——那是激光脱毛后留下的、他仍在习惯的平滑触感。
就在那一刻,男子监狱里那些针对他“不男不女”、“怪胎”的污言秽语猛地再次涌现,但与此同时,另一个画面也尖锐地插入脑海:那个男狱警冰冷嘲讽的话
——“这本该是你的地方。”
他的手指停在那里。
那里本该是粗糙的胡茬,他本该在那个充斥着暴力的地方。
一阵战栗掠过脊柱,随之而来的不是纯粹恐惧,而是一种扭曲的庆幸。
恶心感翻涌上来,他为自己变成这样感到“幸运”而自我厌恶,但劫后余生的松弛感却真实无法忽视。
他猛地用冷水扑脸,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镜中的自己:光滑的下巴,细腻的皮肤,微隆的胸部,以及那双沉淀了太多痛苦却依旧睁着的眼睛。
他,不再是那个会被扔进地狱的‘男人’了。他只是...李强。”
他学会了与这种新的不适共存,就像学会了与这具被改造的身体共存。这不过是那场“参观”,在他精神上留下的又一道烙印。
他变得更加沉默,一种沉淀下来的沉默。
男子监狱的经历像永不褪色的底漆,让女子监狱里的注视和低语不再尖锐。
当那个高大女人再次与他擦肩而过时,李强感受到的不再是压力,而是荒诞的平静——至少,这里的规则他已熟悉。
他和小梅的默契进入更深层次。有些伤口无需言语。小梅不再试图安慰,而是更切实地融入日常:在他走神时轻踢凳子腿;在他做噩梦时故意翻身制造声响;在他激素低谷时塞给他一块最甜的糖,什么也不问。
他不再纠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是怪物还是正常人,这些定义在男子监狱的生存法则面前苍白可笑。
存在,仅仅是存在下去,本身就成了唯一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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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放风,天空是稀薄的橘红色。
小梅在教王姐读家信,李强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口袋里摩挲着那块粗糙木牌。
小梅忽然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突兀地问:“那里……真的很吓人?”
李强的视线没有收回,过了很久才极轻地应声:“嗯。”
“比这儿还吓人?”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重新评估。
李强转过头,眼神复杂,有余悸,也有比较后的了然。
“不一样。”他顿了顿,“那里的吓人……更直接。”
小梅似懂非懂地低下头,继续看信,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信纸。
李强重新望向窗外。
铁丝网将天空切割成小块,但那橘红色的光依旧努力渗透进来,洒在他脸上,带来一丝微弱暖意。
他没有“恢复”到从前。那个李强在踏入男子监狱时已经死去。
但现在这个李强,带着所有撕裂的过往和扭曲的现状,找到了一种方式,重新在这片灰色的、压抑的、却是他唯一能存活的缝隙里站稳。
明天,缝纫机依旧会嗡鸣,食堂的饭菜依旧难以下咽。
但他会走下去,和小梅一起,在这卷无尽灰暗的布料上,一针一线地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