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檬那场名为《循环》的演出随灯光熄灭而落幕,但其带来的滞重感却未曾消散,如同渗入缝隙的尘埃,让随后频频展开的“整顿内务,细化管理”更显密不透风。
李强尚未从与父母那次耗尽心力的探视中完全回神,工场缝纫机持续的嗡鸣在他耳中只余一片麻木的喧嚣。
小组长旺姐巡查至此,她的权力在此次整顿中被默许放大,此刻正刻意彰显着这份权威。
她停在了小梅和李强共用的工位前。目光扫过监狱统一发放、近乎无味的润肤霜,然后,精准地锁定在那个颜色俗艳、几乎空了的雪花膏盒子上。两根手指捏起那个小盒子,像是捏着什么不洁的东西,脸上浮起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个,”她的声音刻意拔高,穿透了缝纫机的噪音,“非统一发放物品,按规定,没收。”
小梅正在绕线的指尖一颤,那卷她好不容易抢到的、颜色鲜亮的湖蓝线差点脱落。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拿回盒子,声音带着恳求:
“旺姐,这都快用完了,就一点底子了……”
“快用完了?”旺姐嗤笑一声,打断她,
“我看你是心里还没用完!还做着出去以后涂脂抹粉、勾搭男人的梦呢?”
她刻薄地上下打量着小梅,目光刮过她粗糙的手指和缺乏保养的脸颊,
“看看你自己!在这儿熬了这么多年,皮都糙了,褶子也出来了,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这玩意儿抹在你脸上,跟抹在砂纸上有什么区别?纯粹是糟蹋东西!”
这话语恶毒地撕开了小梅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精准刺中了她对逝去青春和女性魅力的隐秘哀悼。她脸色霎白,嘴唇哆嗦着,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其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李强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那种被言语凌迟的感觉,他感同身受。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侧步挡在了小梅与旺姐之间,试图隔开那尖锐的伤害。
他并没有像过去可能的那样试图用身体气势压迫对方,只是站在那里,形成了一个间隔。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是趋于缓和而非对抗的姿态。
旺姐的矛头瞬间调转,像发现了更有价值的猎物。她上下打量着李强,目光在他光滑的下巴、微微隆起的胸部,以及纤细的手腕上刻薄地逡巡,嘴角扯出一个极尽恶毒的弧度:
“哟,2734,这就心疼了?也是,你们现在算是什么‘姐妹’了吧?”她故意拉长声音,然后,掷出了那把淬毒的匕首:
“一个没人要的贱货,一个没妈生、没爹教,被活活改造成不男不女的怪物!在这儿演什么互相心疼呢?我看着都恶心!”
“没妈生的不男不女怪物”。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工场嘈杂的背景下轰然炸响。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阿檬猛地从角落窜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她并非仅仅去夺那盒子,而是带着一股狠劲,五指成爪,直接向旺姐抓着盒子的手腕狠狠挠去!指甲划过皮肤,带出几道清晰的血痕。
“啊!”旺姐吃痛惊呼,下意识松手。
盒子飞落,“啪嚓”一声在地上碎裂。廉价的茉莉香气猛地炸开。
“你疯了!”旺姐看着手腕的血痕,彻底被激怒,尖叫着扑向阿檬,伸手就去抓她的头发。
李强想上前阻拦,抬起手臂格挡。接触的瞬间,他心里一沉——对方手臂传来的力道远比他预估的扎实。他试图稳住,腰腹和手臂却只传来一阵虚浮无力,那是雌激素持续作用下肌力流失的绵软。他被推得向后踉跄,胯骨撞上身后缝纫机坚硬的台角,一阵闷痛炸开,虽未摔倒,但那瞬间的溃退已足够清晰。
阿檬根本无暇他顾,灵巧躲过旺姐的抓挠,膝盖同时狠厉上顶,重重撞在旺姐腹侧!
“呃!”旺姐闷哼一声,动作一滞。
几乎同时,那个高大沉默的女囚站起身,眉头紧锁,几步跨过来,一把攥住想趁机上前帮旺姐推搡李强的那个同伙的手腕,稍一用力,对方就痛得惨叫一声,被她像扔垃圾一样掼到一边。“都想加刑吗?”她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小梅看到盒子碎片,尖叫着也冲了上去,工场瞬间陷入混战。
线轴、布料横飞,尖叫咒骂不绝于耳。李强在混乱的人影中被推搡着,无力介入那片原始的撕扯,像个被无形屏障隔绝的旁观者。
尖锐的警报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和警卫的呵斥逼近,电棍噼啪作响,混乱在暴力镇压下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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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闭室,深夜。
空气污浊冰冷,带着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
小梅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脸上泪痕未干,混杂着灰尘和几道明显的抓痕,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她几次看向李强,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更深地埋下了头。
李强靠墙站着,胯骨的隐痛持续。他避开小梅的目光,更深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他失去了保护的力量,无论对父母、小梅,还是自己。这认知带来的并非愤怒,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怅然,仿佛体内用于战斗的部件早已锈蚀。那瞬间的溃退,只是一根细小的刺,提醒着他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
阿檬坐在另一边,脸上挂了彩,嘴角破裂,但她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嘲弄。
高大女人则闭目靠墙,呼吸平稳,仿佛这只是又一个需要忍耐过去的无聊环节,只是紧抿的嘴角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所有人都受到了严厉处罚,劳动分被扣,禁闭结束后还有额外的、更繁重的劳役。
而阿檬,因“蓄意伤害、引发肢体冲突,并导致公共财物(工场设备轻微受损)及他人物品损毁”,刑期被延长半个月。
几日后,典狱长面对全体囚犯,语气冰寒:
“为一盒雪花膏,几句口角,就敢忘了身份、坏了规矩!下次,绝不止延长半月!在这里,收起你们无用的念想和可笑的自尊!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与改造!”
禁闭室里,长久的沉默几乎要凝固,只有通风口传来微弱的气流声。
忽然,阿檬极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听不出是嘲讽别人,还是自嘲。
李强闭上眼。
那浓烈、廉价、却执拗的茉莉香气,仿佛仍顽固地萦绕鼻端,与铁锈、霉味和汗臭混合,成为这荒诞现实一个辛辣而苦涩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