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发的润肤霜几乎没什么味道。
小梅有一个几乎空了的、颜色俗艳的雪花膏盒子,是她入狱时带的,据说是某个早已模糊的生日礼物。她很少真的涂抹,只是偶尔会打开盖子,深深闻一下,那浓烈到有些廉价的茉莉香,是她与某个遥远、模糊的、属于外面的平庸世界唯一的、微弱的气息联系。
有时,她会指着劳动杂志上某个模特模糊的照片,嘟囔一句“这口红颜色真亮”,或者评论一下哪个年轻女狱警新修了眉毛,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她对“美”的这点零星注意,像幽闭空间里对光线本能的趋近。
某个晚上,李强睡得很沉,激素治疗有时会带来这种深度的、近乎昏迷的睡眠,身体在内部悄然重塑,意识则暂时宕机。
他侧躺着,面朝小梅的方向,呼吸平稳悠长。
小梅却没有睡意。她借着铁窗透进来的、水一样的微弱月光,看着对面床上的李强。激光脱毛后,他脸部的轮廓在阴影里模糊了棱角,显得……柔和了许多。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出来,带着灼热的温度,让她心跳瞬间失序。
如果……如果他看起来更符合“那边”的期望,是不是就能少受点罪?哪怕只是表面上,哪怕只是暂时的。这个想法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混合着一种她自己也无法清晰界定的焦躁。她希望他“好过”,但“好过”的标准是什么,此刻被一种更急迫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掩盖了。
她悄无声息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像一道影子。从她那个私密的小铁盒里,她取出了那盒雪花膏,还有一支几乎全新的、颜色极淡的唇膏——用辛苦攒下的积分换的,原本或许期待着在某个探视日,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囚犯。
她蹲在李强的床边,屏住呼吸,仔细确认他沉陷在睡梦里。然后,她用指尖剜了一小点雪花膏,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柔,一点点涂抹在他的脸颊、额头。月光下,那点油脂勉强提亮了他疲惫的肤色,带来一种略显僵硬的、非自然的白皙。
接着,是更关键的一步。她拧开那支淡粉色唇膏,手稳得出奇,凑近,沿着李强的唇形,小心翼翼地涂抹。颜色很浅,但在月光下,那一点微弱的粉润却像滴入清水里的墨,瞬间改变了整张脸的氛围——一种奇异的、拼凑式的“娇柔”,覆盖在原本的骨骼线条上。
她看着自己的“作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碰撞着。
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失落的情绪攫住了她。她甚至伸出手,极轻地、将他额前一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掠过他光滑的、已无胡茬刺感的下颌皮肤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时,走廊传来狱警规律的脚步声。
小梅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几乎是滚回自己的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头,假装熟睡。手电光扫过门上的小窗,停留片刻,然后移开。
寂静重新笼罩牢房。
小梅在被子下悄悄睁眼,看向对面。李强依旧无知无觉地沉睡着,月光勾勒出他被拙劣修饰过的面容,那样子,既陌生,又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脆弱。
第二天清晨,起床铃尖锐地响起。
李强像往常一样坐起,揉着眼走向洗手台。凉水扑上脸的瞬间,一股甜腻的茉莉花香钻入鼻腔。
他愣了一下,看向镜子,镜中的脸似乎有些异样,皮肤质感……还有嘴唇……他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指尖沾到一点极细微的、带着淡粉色和蜡质感的东西。
他皱起眉,下意识地看向小梅。
小梅已经背对着他,正异常专注地、几乎是一丝不苟地叠着被子,叠得棱角分明,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她的脖颈挺直,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泛着红。
李强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他打开水龙头,用更多的水,用力地、反复地冲洗着脸,直到把那点不自然的白皙和甜腻的香气全部洗掉,直到嘴唇恢复原本的、带着些许苍白的颜色。
他用毛巾擦干脸,看向镜子。那个熟悉的、矛盾的、带着疲惫的李强又回来了。
两人像往常一样,沉默地一前一后走出牢房,去工场,去食堂。一整天,他们都避免与对方有直接的眼神接触,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微妙的滞涩。
但那天晚上,熄灯之后,在黑暗彻底吞没一切时,李强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那雪花膏味道太冲了,下次换一个。”
黑暗中,小梅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然后是翻身时床板细微的吱呀声。
“……哦。”她含糊地应了一声,音调里听不出情绪,只是尾音稍稍拖长了些。
牢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廉价的茉莉花香,似乎执拗地萦绕了片刻,才终于被监狱本身冰冷的气味同化、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