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来得和往常一样冰冷,但内容却让李强的心脏骤然缩紧:
“李强,明天上午,探视。你的父母。”
父母。这两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已久的心底激起剧烈却无声的涟漪。
三年多了,从被捕、审判到入狱,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手术和后续一切光怪陆离的变化,他从未见过他们,他们也没来过。
是羞愧?是绝望?还是单纯的不愿面对?李强从未深想,也不敢深想。
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他站在镜子前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长。
光滑的下颌,微微隆起的胸部,比以往柔和的轮廓,与之矛盾的是,依旧突出的喉结,以及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茫然。他试图挺直背,想让自己的身形看起来更“正常”一点,更像他们记忆中的儿子一点,但激素带来的身体变化无法逆转。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们要如何面对这个儿子?
他穿上最宽松的一套囚服,试图遮掩胸前的曲线,但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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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视区。依旧是那道冰冷的透明隔板。
他被狱警带进去,坐下,手铐锁在桌面的铁环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低着头,不敢看向入口。
脚步声响起,两个身影在狱警的指引下,坐在了隔板对面。
李强强迫自己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他父母身上狠狠踩踏了过去。
父亲李建国瘦脱了形,原本像山一样宽厚的肩膀垮塌下去,深色的旧外套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头发几乎全白了,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是灰败的蜡黄色,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般。他呼吸似乎有些吃力,坐下时微不可查地闷哼了一声。
母亲王秀兰看起来更小了,整个人缩在衣服里,眼睛肿得像核桃,浑浊的泪水不停地淌,目光像黏在李强脸上,贪婪又恐惧地搜寻着任何熟悉的痕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只有探视区其他地方隐约传来的低语声。
“……爸。妈。”李强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王秀兰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猛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隔板后的儿子,但指尖只能碰到冰冷光滑的亚克力。
“强……强子……”她呜咽着,声音破碎,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他光滑得异样的脸上,落在他囚服下微微起伏的胸口。那眼神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天崩地裂般的、母性本能被撕裂的痛苦。她记忆里那个虽然犯了错、但至少身体健全的儿子,如今变成了这副……这副她无法形容的模样。
李建国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引发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咳嗽,他用手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再抬头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李强身上,从他那不伦不类的头发,看到变得细腻的皮肤,看到喉结,最终死死盯着那刺眼的胸部轮廓。他的拳头在桌下攥得死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下暴起青筋。
“他们……他们真的对你……”李建国的声音粗嘎,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颤抖,
“那个手术……还有……这些……”他无法具体描述看到的那些变化,每一个词都像是一种酷刑。
李强感到一种灭顶的羞耻感,他几乎想蜷缩起来,消失在椅子上。他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来看你?”王秀兰泣不成声,
“我们收到通知,只说你在服刑,在女子监狱……我们想不通,到处托人问,才……才隐约知道一点……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的儿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母兽受伤般的哀恸。
“告诉你们……有什么用。”李强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让你们……更难受吗?”他看着父母瞬间苍老的脸,心如刀绞。
他的罪行,不仅毁了一个陌生女孩的人生,也彻底摧毁了他的家庭。
“难受?我们是你的父母啊!”李建国低吼一声,引得旁边的狱警瞥了一眼。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里面的痛楚,
“就算你犯了天大的错,该枪毙该坐牢,我们认!可他们不能……不能这样糟践人!把你变成个……变成个……”后面的词他说不出口,那太残忍。
“不男不女”的怪物——李强在心里替他父亲补完了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
“他们……他们对你还好吗?在这里?”王秀兰努力止住哭泣,急切地问,目光里充满了担忧,
“有人欺负你吗?吃得好吗?你看起来……瘦了……”她习惯性地想问他有没有按时吃饭,添没添衣服,却猛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家,儿子也不再是那个她能照顾的儿子了。
“……还好。”李强哑声说,“没人欺负我。”
他想到了小梅,想到了工场上那些沉默的接纳和偶尔的冲突,但这些都无法对父母言说。
对话艰难地进行着。大部分时间是王秀兰在断断续续地哭泣和询问,李强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李建国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只是用那双混合着痛苦、愤怒、屈辱和一丝残存父爱的复杂眼睛,死死地看着儿子,仿佛要从他变化的容貌里,找回一点点过去的痕迹。
探视时间快到了。狱警开始提示。
王秀兰慌了,她隔着隔板,徒劳地想要抚摸李强的脸:
“强子,爸妈没用……爸妈救不了你……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等出来,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她语无伦次,眼泪鼻涕混在一起。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身体前倾,看着李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不管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儿子。活着。听见没?活着就行。”
这句话,没有任何修饰,粗粝、简单,却像一把重锤,砸开了李强心中最坚硬的冰层。他一直强忍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失控地涌出。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
时间到了。狱警上前,解开了他的手铐,要带他离开。
“强子!”王秀兰扒着隔板,哭喊着。
李建国扶住几乎瘫软的妻子,眼睛通红,死死咬着牙,看着儿子被带走。
李强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他任由泪水模糊视线,踉跄地跟着狱警走回监狱深处。
回到牢房,小梅看到他红肿的眼睛和失魂落魄的样子,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李强坐在床边,双手捂着脸。父母那震惊、痛苦却又最终包含了“活着就行”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他们的出现,像一面最残酷的镜子,照出了他如今处境的全部荒诞与痛苦。
但奇怪的是,在那滔天的羞耻和悲伤之下,父亲最后那句话,像一颗被埋进冻土的种子。
“不管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儿子。”
“活着。”
他仍然是某人的儿子。他仍然被要求活下去。
在这个被彻底改造的身体里,在这个不属于他的监狱里,这条被强行续写的、充满屈辱和矛盾的生命,似乎又被赋予了一点点来自根源的、沉重却真实的重量。
夜,依旧漫长。但这一次的黑暗中,似乎多了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