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坐在图书馆那台老旧的公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空气中漂浮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但他几乎闻不到,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眼前闪烁的字符和图像上。
FFS——面部女性化手术。
他笨拙地输入这几个字母,搜索引擎缓慢地加载出结果。
大量的专业术语、手术前后对比图、医疗机构的广告……信息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点开一个学术页面,上面冷静地罗列着手术通常包含的项目:颧骨降低、下颌角缩小、颏成形术(缩小下巴)、眉弓重塑、喉结缩小、鼻部整形……每一项后面都跟着简短的技术说明和可能的恢复期。
他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
这些文字描述的,不是治疗,是一场对他面部骨骼的系统性“修正”,像工匠修改一件不合格的工艺品,敲掉这里,磨平那里,直到符合某种标准。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划过自己的眉骨,那里依旧突出,带着男性特有的硬朗线条。又摸到下颌角,方正的轮廓曾是他觉得自己“不像坏人”时唯一的凭据。还有喉结,每一次吞咽时的上下滚动,都在提醒着他呼吸的存在。这些,都要被削平、磨小、重塑?
胃里一阵翻搅。他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监狱方面提供的资料更加官方和冷硬,像是某种产品说明书。
着重强调了手术技术的成熟、安全性,以及术后如何“显著提升个体与社会的融合度”,“减少因外表性别特征不明确而引发的潜在冲突与不适”。字里行间,将他的脸视为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一个妨碍“管理”和“回归”的故障点。
然后,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一行字上:“……经评估,此类积极改造行为,可视为确有悔改表现之重要依据,或可提请刑期复核,存在显著缩减之可能。”
一年。
这两个字像带着钩子,狠狠拽住了他的心脏。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高墙外的天空,自由的气息,甚至……父母苍老的面容,尤其是父亲上次那异常沉默憔悴的样子,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带着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他猛地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心脏狂跳。
接下来的几天,李强陷入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观察状态。
在工场,他不再只是低头缝纫。他的目光像不受控制一样,掠过身边每一个女囚的脸。看小梅——她眉眼清秀,但鼻梁不高,脸颊有点圆润,笑起来眼睛弯弯,是一种毫无攻击性的、甚至有点稚气的柔美。看那个高大女人——她轮廓分明,颧骨略高,嘴唇偏薄,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凶,但那种美是带着力量和棱角的。看那个想儿子的母亲——她脸上已有风霜痕迹,皮肤粗糙,但眼神柔和,是一种历经苦难后的温顺之美。
甚至,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投向阿檬。她低头干活,短发利落,偶尔抬头,那张脸仍存着少女的基底——娇小脸庞,挺翘鼻尖,唇形甚至甜美。但这柔和悉数被她眼底淬着的冷冽覆盖。只在极偶然时,那冷冽下会闪过一丝与她戾气相悖的灵动,如冰层下倏忽游过的一尾鱼,瞬息不见,反衬得冰层愈寒。她像在鲜妍时被骤然封存,美丽与创伤凝固成了同一件事。
他发现,女性的面容如此多样,并非只有一种模板。有的柔和,有的英气,有的甜美,有的沧桑。但她们似乎共享着某种底色——一种区别于男性的、更柔和的线条,更细腻的皮肤质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由内在情绪和经历雕琢出的神韵。
然后,他会在休息的间隙,偷偷拿出那个被磨得边缘起毛的小镜子,极其快速地瞥一眼自己。
镜中的脸,陌生而熟悉。光滑的皮肤下,是依旧坚硬的骨骼框架。浓黑的眉毛,突出的眉骨让眼神显得有些深邃甚至阴沉,鼻梁算得上高挺,但线条过于直硬,下颌角清晰方正,喉结明显——这一切,都与他此刻观察到的任何一张女性面孔格格不入。
一种尖锐的嘲讽感油然而生。
他的身体,除了那个强行开辟的区域,每日需要维护,像一个永恒的内部刑具,激素也在他身上悄然塑造着女性的轮廓:胸部微微隆起,肌肤细腻,身形也勾勒出柔和的曲线。
然而,他的脸,却顽固地保留着“李强”的全部特征,甚至因为下半张脸的光滑细腻,而让上半张脸的男性特征显得更加突兀和……可笑。
就像一个粗制滥造的娃娃,身体被塞进了女性的模子,头却还是原来那个。
无比怪诞、割裂。
每一次偷偷照镜子,都像一次无声的凌迟。他看到的是一个拼凑起来的怪物,一个行走的矛盾体。社会、法律、医学联手把他变成了这样,现在,他们又嫌这个作品不够完美,想要最终完成这最后一笔,用手术刀削掉最后的不和谐音。
“减刑一年……”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每个夜晚啃噬着他。
自由。那是他几乎不敢奢望的东西。提前一年出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父母或许能早日放下一点重担?意味着他或许能逃离这个日夜提醒他耻辱和痛苦的环境?意味着他还能有机会……以某种方式……重新开始?
可是,以什么样的面目重新开始?
一个拥有女性身体、女性面容,但法律身份仍是男性,名叫“李强”的人?
他甚至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种存在。比现在更荒谬,更无处安放。
他试图想象自己顶着一张柔和的、符合“标准”的女性脸庞。想象自己走出监狱大门,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但那个画面模糊不清,而且伴随着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虚假感。那不再是他。那将是一个被彻底抹去过去痕迹、按照他人意志塑造出来的傀儡。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下颌角,那里是骨头最坚硬的地方。如果磨平了,那里会变成柔软的触感。他会习惯吗?还是每次触碰,都会想起这里曾经有什么被暴力地移除了?
他的认知陷入剧烈的冲突。
一方面,理性告诉他,接受手术,换取自由,是眼下最“划算”的交易。他甚至开始试图说服自己:反正身体已经这样了,脸又算什么?不过是一副皮囊。而且,变得“正常”一点,或许真的能少很多麻烦。
但另一方面,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抵抗在嘶吼。这张脸,是“李强”最后的存在证明。是父母给予他的,陪伴他度过童年、少年、犯下罪行的过往的见证。如果连这张脸都失去了,那“李强”还剩下什么?一个完全由惩罚和妥协塑造的空壳?
他感到自己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一边是通往自由的捷径,但需要他交出最后的自我。另一边是坚守这残破不堪的认同,继续忍受漫长的刑期和这具无比撕裂的身体带来的每日煎熬。
选择哪一边,都像是自我毁灭的一种形式。
小梅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挣扎。她看到他对着一碗汤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看到他在图书馆对着电脑屏幕,眼神空洞,拳头却攥得死紧。
一次熄灯后,黑暗吞没了一切。小梅的声音从对面床铺传来,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强哥……”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黑暗中寻找合适的词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别答应他们,脸,终归是自己的。”
她又停顿了片刻,这次沉默稍长。
“出去了,就算……别扭,那也是你。”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快,几乎含混,然后迅速翻过身,背对着他。之后,便再无声响,只有刻意放缓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蔓延。”
李强没有回答。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阴影。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诱惑如此真实,代价如此巨大。而他对自己的认知,已经在这漫长的折磨和改造中,变得支离破碎,难以辨认。他只知道,每一次看到镜子里那张矛盾的脸,每一次想到“一年”这个期限,他的内心就像被两只手向相反的方向撕扯,几乎要碎裂开来。
他需要做一个决定,一个将彻底定义他余生的决定。
而他拥有的时间,似乎并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