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寿命只有一年了。”
这句话像一枚淬冰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李强早已麻木的神经中枢,然后在最深处炸开。没有巨响,只有一种冰冷的、绝对的空茫迅速蔓延,将他之前所有关于自我、脸面、身份的挣扎,瞬间冻结成微不足道的尘埃。
隔板对面,坐着他的妹妹李娟。她瘦了,眉眼间浸透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碾过的疲惫和哀戚,双手紧张地绞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
“哥……”李娟的声音是干涸河床上的裂缝,眼泪却汹涌地淌下来,
“爸他……查出来了,晚期。医生说……最多……最多一年。”
李强感到胸腔里的空气被猛地抽干。耳朵里灌满了高压电流般的嗡鸣,几乎淹没了妹妹后续破碎的话语。他只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泪水不断砸在冰冷的隔板台面上。
“妈不让说,怕你在这里头……更难受……但我不行,哥,你得知道……”李娟吸着气,努力想把话说完,
“爸他……嘴上从不提,但夜里总对着你旧照片发呆……妈头发都快全白了……”
李强放在腿上的手死死抠住裤子粗糙的布料,指节绷得发白,却感觉不到任何触感。一种庞大而冰冷的绝望,像水银,沉甸甸地灌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腔隙。
父亲……那个用沉默的肩膀扛起整个家、上次探视时仍强撑着对他说“活着就行”的父亲……只有一年了?
“哥,你在这里……还好吗?”李娟抬起泪眼,努力想看清他。
她的目光无法避免地滑过他光滑得异样的下颌,落在他囚服下已无法遮掩的、微微隆起的轮廓上,那眼神里混杂着惊骇、心痛和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们……他们怎么可以把你……”
李强的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好不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如此轻飘。
“哥,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早点出来?”李娟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走投无路的哀恳,
“哪怕就早一天……爸他……他就想看看你……他怕……怕等不到……”
早点出来。
这四个字,不再是诱惑,而是变成了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如何早点出去?
那条唯一被应允的“捷径”,清晰而狰狞地横亘在眼前——用他最后这张属于“李强”的脸,去交换一纸减刑令。
父亲的生命,进入了残酷的、只有三百多天的倒计时。而他被囚禁于此,唯一能抓住的、或许能赶上这趟末班车的绳索,竟是主动要求被彻底打磨掉最后一点原有的模样,顶着一张完全陌生的、由手术刀雕刻出的“女性”面庞,去叩响家门。
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以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悚然的、假面般的容颜?还是死死守住这最后一点残存的、能让父亲认出“这是我家小子”的轮廓,却因此永失诀别的机会?
这根本不是选择。这是将他置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永恒酷刑之间,任由撕扯。
“娟……”李强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锈铁,“……我,知道了。”
探视时间到了,李娟被泪眼模糊地带走。李强僵在原地,仿佛一尊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泥塑,狱警解开他腕上冰冷铁环的触感,未能传递给他分毫。
回到牢房,小梅看到他脸上那种彻底被摧毁后的死寂,吓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强哥?又出什么事了?你妹妹跟你说什么了?” 她的声音绷得很紧,带着一种近乎预感的惊慌。
李强缓缓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她脸上,过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语调说:
“我爸……快不行了。最多一年。”
小梅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捂住了嘴,眼神在震惊与慌乱中复杂地闪烁。
“她说……我爸想见我。”李强的声音里没有波澜,像在复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通知,“让我……想办法早点出去。”
小梅瞬间明白了,她的手指在李强胳膊上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声音因某种急切而微微变调,听起来不像纯粹的劝阻:
“所以你要……你要答应他们?!去把那脸也换了?!不行!强哥!绝对不能!那是你爸!他要是看见你变成……变成彻底不认得的……” 她哽住,话尾突兀地断掉,像是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那他现在就能认得我了吗?!”李强突然嘶吼出声,那声音里压抑已久的绝望和尖刻猛地爆发出来,吓了小梅一跳。他猛地指向自己光滑的下巴,又狠狠戳了戳自己囚服下柔软的胸口,
“看看!你好好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半男不女!人不人鬼不鬼!就算我顶着这张原脸出去,我爸见了就不会被吓到?就不会痛苦得闭不上眼吗?!”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眶赤红,却流不出一滴泪。
“这张原脸,配上这身子!和一张动了刀子的新脸,配上这身子!哪一个更像他儿子?!哪一个更不像个该死的怪物?!你告诉我!!”
小梅被他前所未有的崩溃震住了,哑口无言,只剩眼泪无声地流。
李强脱力般瘫坐在床沿,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脊背弯成一个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弧度。
“我只想……在他走之前……能再让他看一眼……能让他……再摸一下我的头……”呜咽声从他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破碎得不成样子,
“就像小时候那样……”
是顶着如今这副连自己都憎恶的、撕裂的躯壳,去刺痛父亲最后的时光?还是彻底交出脸庞,变成一个陌生的“女儿”,去换取一个或许能带给父亲些许安慰的、虚假的拥抱?
哪一个选择,都是在用钝刀凌迟他所剩无几的自我,并将这痛苦延伸至父亲生命的终点。
父亲的寿命,像最终判决的铡刀,轰然落下,斩断了一切退路和犹豫。自由不再关乎未来,它只关乎一次无法重来的、残酷的告别。
那减刑的诱惑,此刻散发着如此冰冷又灼热的光,照亮的是通往地狱的两种路径。
夜,深沉得看不到一丝光亮。李强枯坐在黑暗中,仿佛能听见父亲生命沙漏飞速流泻的嘶嘶声。每一粒沙子的坠落,都在他心口砸出一个空洞的回响。
他还有得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