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寿命像冰冷的数字,刻在李强看不见的判决书上。
他已在脑海中无数次演练那场交易——用脸换时间,用彻底湮灭换半年自由。他几乎已经闻到了手术室里碘伏和铁锈的气味,几乎已经感受到颌骨被磨削的震动。
然而,管理局的决定总是先他一步。
再次站在典狱长办公室,视频连线屏幕泛着冷光,那位官员的声音平稳得像宣读仪器说明书:
“李强,关于你家庭情况的紧急申报,我们进行了审议。”
李强的手指无意识蜷缩,指甲抵着粗糙的裤缝。
“鉴于你父亲李建国的晚期诊断,管理局基于人道主义原则,同意给予你六个月假释期,以便你处理相关事宜。”
希望像一针肾上腺素,猛烈打入心脏,让他几乎战栗。
六个月!一百八十多个日夜!他可以坐在父亲床边,而不是隔着冰冷的探视隔板——
“但是,”官员的话调毫无起伏,却轻易掐断了那点虚幻的暖意,
“此次假释附加明确条件。第一,你将佩戴电子监控装置,定期报到,接受监管。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你需要签署一份协议,承诺在六个月假释期结束后,自愿返回监狱,并接受此前提议的面部女性化手术(FFS)。”
空气凝滞,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
“这份协议,将作为此次特许假释的担保,也是你持续接受改造的证明。若违反假释条例,或期满拒绝履行协议,你将立即被收监,并面临最严厉的追加处罚,此前所有累计减刑可能性一并作废。”
李强站着,像被钉在原地。
他们不是放弃了手术,只是推迟了。他们给了他一个喘息的窗口,却给这窗口装上了无法撼动的铁栏,并要他亲手锁上未来的门。用半年后必然的“面目全非”,换取眼下短暂的、戴着镣铐的“自由”。
典狱长补充,声音里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你的情况特殊,李强。社会安全与你的‘彻底矫正’需优先保障。FFS手术是确保你未来不再构成威胁、并能有效融入监管的必要步骤。这半年,是管理局给予你处理私人事务的期限,但改造的最终目标不容更改。”
他还能说什么?他父亲的呼吸正在倒计时,每一次喘息都可能是一次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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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牢房,小梅急切地看着他。李强机械地复述了条件。
小梅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们只是缓刑!半年后还是要动你的脸!这不一样是卖掉自己吗?!”
“但我爸等不了。”李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没有第二个半年了。”
那晚,他盯着天花板,眼前交替浮现父亲枯槁的脸和未来镜中那张陌生的、光滑柔和的女性面孔。
一种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他。他想起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瀑,想起电极贴片冰冷的触感,想起精索被剪断时那记穿透麻醉的闷痛。他们已拆解了他身体的大部分,现在,终于要轮到脸了。他们像修理一件故障的器械,耐心十足,分步骤进行,直至彻底“校准”。
他忽然明白了管理局的“折中”,他们根本不在乎他的选择。
他们早已铺好了路,只是给他一种“自愿”走上去的错觉。就像鲁迅说的,你若主张拆屋顶,他们便同意开天窗。他们一开始要的就是“天窗”——那最终彻底的手术,所谓的“拆屋顶”——即立刻手术——只是用来吓唬他、使他感激这“折中”方案的筹码,而他,根本从未拥有过屋顶完整的权利。
他根本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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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站在典狱长面前,眼下乌青,但眼神里已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我签。”他说,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签署文件时,笔尖在纸面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他的名字,李强,落在承诺自愿接受面部重塑手术的协议下方,像一个冰冷的黑色笑话。
那一周后的等待里,小梅显得异常沉默。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激烈地反对,只是偶尔在他整理那点可怜的私人物品时,会长时间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有一次,她递给他一件叠好的内衣,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冰凉且带着细微的颤抖,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程序走得很快。电子监控脚镣锁上他脚踝时,金属的冰凉透过皮层直刺骨髓。他换上了一套灰扑扑的便服,布料宽大,试图遮掩胸前无法完全隐藏的弧度。
“至少……”她终于在他临出狱前夜开口,声音很低,几乎被走廊的风声盖过,
“……这半年,是实的。” 她没看他,低头整理着自己床铺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能陪陪你爸……比什么都强。” 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慰,却又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仿佛在说服她自己,也像是在为某种她无法阻止的事情寻找一个合理的出口。
小梅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狱警催促他离开时,她突然上前一步,飞快地将一个折成小方块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干净手帕塞进他手里,低声快速地说:
“……路上擦擦汗。” 随即后退,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有关切,有忧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解脱?
然后她便转身,快步走回了监狱深处的阴影里,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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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监狱大门缓缓开启,外界的光线汹涌而入,刺得他眼睛生疼。空气里是陌生的、混杂着尘土和远处车辆尾气的味道。
自由了。
以失去未来面孔的承诺为代价,以脚踝上永不间断的电子脉冲为提醒。
但他只能走。他从未真正拥有过选择的权利,只是被时间的洪流和制度的齿轮,推着走向那个早已注定的、彻底湮灭的终点。这一路,将走向生命烛火将熄的父亲,而路的尽头,他已签字画押,走向另一张手术台,走向一个连自己都将认不出的“李强”。
他迈出第一步,镣铐的重量清晰地拖拽着他。狱警在他身后例行公事地喊道:
“2734,李强,假释离监,跟着前面的人,去办最后手续。”
前面的人?
李强下意识地抬头。
几步之外,一个穿着同样灰扑扑便服的娇小身影正背对着他,短发在略显浑浊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那身影似乎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继续向前走去。
不是小梅。
而这个与他一同踏入短暂“自由”的同行者,竟是阿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