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那沉重的大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将那个扭曲却熟悉的世界隔绝开来。
李强独自站在门外，午后的阳光猛烈而直接，毫无遮挡地砸在他身上，刺得他眼眶酸涩，几乎睁不开眼。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过于生疏，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他穿着一身灰扑扑、明显不合身的男性衣裤，像是从某个不认识的人那里借来的。
指定的巴士停在几步之外的空地上。车门嘶哑地打开，里面空荡荡，只有司机和一个坐在前排靠窗位置的身影。
李强拖着脚上那存在感极强的电子镣铐，走到车厢中后段，找了个单独的座位坐下。
引擎发动，车辆颠簸着驶离。
一路上，前排那个背影始终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肩线绷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迎战的士兵。车厢内，只有引擎轰鸣和风声，偶尔颠簸时，能看到她后颈处几缕不服帖的短发在衣领上轻蹭，那是整个背影唯一泄露情绪的细节。
当巴士彻底驶离郊区，窗外开始掠过零散的农田和低矮厂房时，李强注意到，阿檬原本聚焦于远方的视线，不知何时已收了回来，落在了车窗玻璃上。
那上面，隐约映照出车厢后部，映照出他模糊的身影。
她的目光在那倒影上停留了片刻，不是直接的注视，而是一种掂量的、评估般的扫视，从他过于宽大的外套肩线，到他试图含胸遮掩的轮廓，最后落到他脚踝处。即使坐着，裤脚仍微微提起，能看出那电子镣铐不自然的凸起。
然后，她的声音切入了沉默，依然带着微哑的质感，不高，却清晰得像是敲在玻璃上：
“他们给你这身行头，”她开口，依旧望着车窗，仿佛在评价窗上映出的某个不相干的景物，
“是打算让你出去化缘，还是准备让你直接混进建筑工地？”
她用了最熟悉的方式，带着刺的观察和讥诮。作为探出陌生水域的第一根试探的树枝。身后这个她习惯了以嘲讽定位的坐标，此刻成了汹涌未知中，一块尚且可以触碰、用以确认自身边界的礁石。
李强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没有回应。
阿檬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
她终于转过了头，目光直接落在他身上，那双眼睛里，先前因专注打量而暂时收敛的冰碴重新凝聚，但仔细看，冰层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对窗外世界规模与速度的评估，甚至是刹那的茫然，不过这一切迅速被她惯有的神情覆盖。
“裹得跟个发酵过头的馒头似的，”她的视线在他胸前刻意宽松的布料上停留一瞬，“怎么，怕外面风大，把你那点‘新配置’吹感冒了？”
“看见那个'废墟咖啡馆'没？"她指着窗外一栋改造过的旧厂房，外墙爬满藤蔓，“名字起得真够矫情的。"
李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不过概念不错。"阿檬踢了踢前排座椅的腿，
“我算了笔账，在那儿摆个手作小摊，卖我做的暗黑系饰品。"她狡黠地眨眨眼，
“原料成本我能压到最低，监狱里练出来的本事。"
她灵活地翻过身，双臂交叠搭在椅背上，从兜里掏出个小物件在指尖转着——是个用废弃电线和黑色纽扣缠绕成的胸针，造型像株挣扎生长的荆棘。
“喏，接着！"她嘴角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随手一抛，胸针划过一道弧线落在李强膝上，
“样板货，等以后你在杂志上看到我的专访，这玩意儿可就值钱了。"
李强拿起胸针，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窗外掠过一片废弃的工厂区，生锈的钢架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短暂的沉默后，他低声问：“你……住哪里？”
阿檬嗤笑一声，轻巧地跳下椅子，慢步走过来，坐到与他隔着过道的座位。巴士正经过一片新兴的商业区，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早查好了。"她扳着手指细数，“北区有旧楼改造的青年公寓，押一付一，和人合租，便宜，而且......"
她压低声音，
“邻居都是些搞艺术的怪胎，没人有空打听你的过去。"
她指向窗外一栋有着彩色涂鸦的建筑：
“瞧，楼上就是一家小众画廊，我连踩点都完成了。"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得意，
“第一步，混进去当义工；第二步，让他们'偶然'发现我的才华。"
当城市的天际线完整地展现在眼前时，阿檬忽然站起身，一步跨到李强身边的空位。
如此近的距离，李强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见这个少女的面容。
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下毫无保留地展开，苍白的皮肤上点缀着几粒浅褐色雀斑，鼻尖微微翘起，最动人的是她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烧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火焰，炙热又纯净。
青春饱满的脸颊线条流畅，下巴却已显露出坚毅的弧度，她微微侧头，嘴角自然上扬的曲线里，既有未脱的稚气，又有早熟的锋芒。
“喂，"她手肘轻轻碰了碰李强，指向窗外正在布置的街头艺术展，
“等我出名了，就在那儿办个展。"声音清脆，带着相信自己能征服整个世界的笃定，
“把监狱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画，全都挂出来给所有人看。"
巴士开始减速，来到中途停靠站点，阿檬利落地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她所有的财产和精心筹划的未来。
她站在过道里，低头看着李强，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
“李强，"她说，眼睛亮晶晶的，
“别死在我前头。"
车门打开，她跳下车，回头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随即转身汇入人流。阳光在她身上镀了层金边，那娇小却坚定的身影，像个装备齐全的士兵，正走向属于她的战场。
李强低头看着掌心的荆棘胸针，窗外喧嚣的城市声浪涌进车厢。
他忽然觉得，这个聪明、坚韧、又带着几分俏皮的女孩，一定会在外面的世界里，杀出一条惊艳所有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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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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