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素是沉默的雕塑家。
第四个月,它开始打磨李强的内在轮廓。
力量如退潮般从肌理中逐渐流逝,一种陌生的柔软,在髋部与大腿淤积。皮肤变得敏感,粗粝的囚服摩擦其上,都能引发细密的不适。
唯有骨架,那副属于“李强”的稍显宽厚的框架,仍在负隅顽抗,让他行走在女囚之中,像一头被驯化却难掩昔日形骸的困兽。
当监狱秋季运动会的通知下达到工场时,小组长旺姐的脸拉得比谁都长。
她把那张薄纸拍在桌上,语气烦躁:“上面下了死命令,我们小组,每个田径项目都必须有人参加!一个都不能少!”
工场里瞬间怨声载道。她们是缝纫组,不是体工队。
短暂的沉默后,阿檬那清脆甜美的声音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旺姐,这有什么难的?”
她从机台后探出头,眼神里闪烁起一种近乎残酷的、属于艺术家的光芒,
“我们这儿,不是还有一位‘身怀绝技’的重量级选手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戏剧性的指向,落在了角落里沉默工作的李强身上。
李强的手指一僵。他没有抬头,但能感觉到阿檬缓步走来的气息。
“强哥,”
她歪着头,笑得天真无邪,话语却像淬了毒的蜜糖,
“以前可是男人啊,体力肯定比我们这些‘真姐妹’强多了,对吧?”
她拿起报名表和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开始“解决问题”,
“短跑、跳远、铅球……这些爆发力的项目,就都交给强哥了啦~也正好,让大家见识一下,‘雄风’尚存嘛。”
李强的拳头在缝纫机下死死攥紧。
他能感觉到血液冲上头颅的灼热,但他只是沉默着。
阿檬的笔尖最后悬停在“1500米长跑”那一栏,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沉吟。
“这个嘛……就当是……耐力测试了。”她终于落下笔,将那份写满了李强名字的报名表,像战书一样递给了旺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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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场被灰白的天穹笼罩。
李强站在百米跑的起跑线上,他能感觉到阿檬那兴致勃勃的、如同导演般的目光。
枪响。
他冲了出去。那具属于男性的骨架和残存的肌肉记忆,在瞬间下达了“爆发”的指令。
尽管大腿肌肉像是灌满泥浆,但他仍像一头挣脱了枷锁的野兽。
用尽全力,几乎是撕扯着肌肉,在终点线前,他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勉强、也是第一个冲过了终点,险些摔倒。
他赢了,但只比第二名快了半步。
全场哗然。
惊讶、嫉妒、甚至是一丝畏惧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阿檬嘴角的笑意僵住了,她皱了皱眉。
随后的铅球项目,成了更直接的对抗。
他起手尚稳,但那颗铅球脱手时远没有他预想的那么有力。一个不算好,但也绝不算差的成绩。
那个高个子女人走了上来。她扫了他一眼,然后轻松地投出了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距离。
“平手。”裁判宣布。
全场哗然,但这次是混杂着讥讽和困惑。
他,一个“前男人”,如今只能和一个女人打成平手。
李强站在沙坑前,低着头。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爆发,都在透支他早已不多的储备。
他的肩膀和胸前那被激素催生出的软组织,在剧烈运动中被摩擦得火辣辣的疼。
阿檬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失去了最初的兴致。她不再看场中的李强,那场面开始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忍。
为了掩饰这种情绪,她转身走到场地边缘一面斑驳的灰墙下,捡起地上的碎石与木炭,开始心无旁骛地涂抹起来。她画的是一片在砖缝中野蛮生长的仙人掌丛,姿态倔强,充满了不驯的、近乎嚣张的生命力。
一千五百米是炼狱的终章。
发令枪响时,阿檬正专注于给她的仙人掌添上最后一根尖刺。
前半程,李强凭借着所剩不多的体力,依然保持在第一梯队。但当赛程过半,身体的背叛开始了。他肺部微弱的火焰正在挣扎着燃烧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腿部的肌肉早已背叛了意志,针刺般的疼痛不断传来,一种被激素剥夺力量后留下的、核心的虚弱感,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开始掉队,一个,又一个……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从最初的胜利者,沦落为步履蹒跚、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怪物”,用意志力拖着一具残破的躯壳,一步一步地挪向终点。
阿檬停下了画笔,墙上那丛带刺的植物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与跑道上那个挣扎的身影遥相呼应。她转过身,恰好看到李强榨取着丹田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狰狞地冲刺。
最终,在身体接触到终点线的那一刻,他力竭扑倒,视野彻底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他趴在冰冷的尘土中,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的擂动,和四周死寂般的静默。
阿檬缓缓走到了不远处,她没有看地上抽搐的李强,而是欣赏着他这副彻底“燃尽”的“作品”。
这比单纯的失败更让她感到满足。
她蹲下身,极轻地自语,声音却恰好能飘进李强混乱的意识深处:
“拼尽全力,是想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是想证明,那个‘他’,已经彻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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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牢房死寂。
李强瘫靠在冰冷的墙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深沉地哀嚎,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的虚脱。小梅端来温水,和那颗他每晚必须服用的淡黄色药片。
她蹲下身,看着他虚脱的样子,眉头紧锁。
“你……今天像要把自己烧光了。”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心疼的无奈。
“你到底想干什么?真把自己弄废了,以后怎么办?”
她把水和药递到他面前。
“……先把药吃了。医生说了,这个不能断。”
李强没有回答,他只是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和他体内那片冰冷的虚无形成荒谬的对比。
烧光了……吗?
他闭上眼。是的,烧光了。
脑海中突然闪过她的脸。
那是在候审室。她的眼睛里没有泪,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濒临极限的平静,和一句他当时无法承受的诘问: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根刺,深埋在心底。
阿檬的话也在回荡:“……是想证明‘他’已经彻底死了?”
他曾试图证明不是,却在虚脱中触到了那个边缘。
不,不是“死”。
死是终结,而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更缓慢、更阴冷的“消失”。
赎罪吗?他不知道。
愤怒的根基既已瓦解,幻想也随之消失。那么,还剩下什么?
他睁开眼,望向窗外被切割的夜空。
他们可以夺走他的力量和身体,但夺不走他脑子里的东西。
他默默吞下那颗药片,没有喝水,只是感受着那毒药在舌头上慢慢融化带来的、一丝怪异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