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极致的自我厌弃与愤怒,在黑暗中灼烧了近一个月,才渐渐沉淀为麻木。
日子在铁丝网切割的天空下缓慢流逝。
在这个地方,愤怒是一种奢侈品,而“李强”这个身份,是原罪。
李强开始试图抹去自己的存在。他不再与人对视,走路时永远贴着墙根,把自己缩进那具不合身的囚服里,像一个游荡的、沉默的幽灵。
极端的情感难以长久维持,他逐渐从一个人人侧目的“特殊存在”,变成了监狱背景板的一部分。
但那双低垂的眼睛没有闲着。
他观察阿檬一伙如何靠威吓和施舍建立权威,观察狱警如何利用她们的矛盾进行管理,观察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是如何在缝隙中求生。
他思考着,什么东西在这里是稀缺的?食物?温暖?希望?
不。
他得出了一个让他哑然失笑的结论。
这个女子监狱里,最稀缺的,是男人。
或者说是,他曾经代表“男性”拥有的优势:更强壮的体力,对机械工具的熟悉感,以及被社会规训出的、解决问题的分析逻辑 。
而他唯一能交易的,就是他被连根拔起之前的那个“他”——那个“李强”所拥有的一切“遗产”!
她们恨他,因为他曾属于那个性别。
她们需要他,却也恰恰因为他来自那个性别所经历的一切。
这他妈的,才是最顶级的讽刺。
他自嘲着,开始了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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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纫车间里,成捆的布料堵在过道,几个女囚使劲推着,布捆纹丝不动。
李强沉默地走过去,抓住布捆。一使力,下腹的手术创口便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感。他闷哼一声,脸色白了,但还是咬着牙,将那百来斤的布料独自扛了起来。
刺耳的讥讽传来:“哟,‘强姐’还挺有劲儿?”
那个总在搬运区的高个子女人在不远处看着。
又一次,两人被分派去抬一捆最重的帆布,李强的手臂因脱力而剧烈颤抖,却没有松手。 高个子女人瞥了他一眼,低声道:“怂货,使劲。”
机器的嗡鸣声时常被卡死的声音打断,工场老掉牙的缝纫机时常卡线。
机器一旦卡死,就意味着工分泡汤。
操作的囚犯急得满头大汗,又是拉扯布料又是重启电源,机器却只是发出更刺耳的声响,最后只能绝望地停手,在小组长烦躁的咒骂声中,等待登记故障。
一次,阿檬那桌的机器卡死了,线绞进了底座。
李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沉默地走过去,蹲下。
他曾经握惯工具的手指有些生疏,但本能还在。他无视周围的窃窃私语,用指甲挑出死线,凭记忆校准了梭壳的位置,拧紧了松动的皮带轮。
几分钟后,机器发出了平稳的嗡鸣。
阿檬盯着那平稳的针脚,撇了撇嘴,没作声。
李强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角落。
几天后,工场角落里那台最沉的工业锁边机坏了。
小组长看向高个子女人,她烦躁地“啧”了一声,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定在角落的李强身上。
她没多话,只用下巴朝机器点了点:“喂,你。”
李强走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抓住机器底座的铁杠。
“起!”高个子女人低吼。 李强咬紧牙,这具身体里残存的余力被悉数榨出,手臂青筋暴起。
机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被两人一步步拖到了指定位置。
放下时,他扶着墙,眼前一阵发黑。
高个子女人锤了锤自己的后腰,看了看他那副虚脱的样子。她没道谢,也没嘲讽,只是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不知是她午饭省下的还是从哪儿弄来的——扔进了李强手边的布料筐里。
从那以后,再有人想在工场对李强动手脚时,高个子女人会冷冷地看过去,声音不大却充满压迫感: “手脚干净点,别他妈耽误老娘的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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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气总会用完,机器也不是天天坏。
他需要一个更稳定的“价值”。
监狱里,与外界往来最多的方式是书信,而减刑,依赖于对规则的理解。
知识,这才是这个监狱里最硬的通货。 他识字,他懂逻辑,他甚至在入狱前……算是个高智商罪犯。
他把自己缩进了图书馆。
他向典狱长提交了一份申请——专升本自考。
这个举动让狱警高看他一眼,一个埋头书本的囚犯,总比一个无所事事的怪物好管理。
只有李强自己知道,他不是为了那张破文凭,他是为了一个“合法”的理由,占据那张光线最好、也最靠近法律专区的桌子。
他在那里“学习”,但更是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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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小梅出现在书架尽头。
她跛着脚,手里攥着一本翻烂的《公民法律常识读本》和一份申请书,眼神警惕。
“认得字吗?”她问。
李强从书本中抬起头,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终于来了”的了然。
他点了点头。
小梅犹豫了很久,终于把书递过去,指着一段关于“减刑”的文字:“这几个字怎么念?”
李强俯身,他没有只念给她听,他用那副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清晰地为她解释。
“‘重大立功表现’,不只是抓人,还包括技术革新。你那个缝纫活儿,如果你能提高一倍效率,也算。”
然后,他抛出了真正的“鱼饵”:
“‘酌情’,这个词的意思是,狱警说了算。所以你那份申请书,不能只写你多惨,要写你能给监狱带来什么‘价值’。”
小梅的眼睛越睁越大。她那颗渴望减刑的心,被这些话点燃了。
这笔交易是无声的,但回报是迅速的。
第二天在工场,李强依旧在和那纤细的针线搏斗,他的手指太僵硬,工分永远垫底。
小梅挪到他旁边的工位坐下,她本来的工位在另一头。
“他们居然还给你刮胡刀?”她没头没尾地飘来一句。
李强的手指顿了顿,没有回答。 “挺好。”小梅自顾自地说,“比用易拉罐拉口强多了。”
然后,她压低了声音: “你手太死了。线不是用手拉,是用手腕‘送’。看。”
她演示了一个动作。
李强试着学,针脚果然顺了很多。
渐渐地,想给儿子写信的王姐也来了。
李强仔细地分解法律条文,在废布料上绘制图示,这种专注带来一种扭曲的平静。
几天后,在食堂。
负责分餐的王姐在递过餐盘时,手“抖”了一下,一块最大的土豆和一勺带着油星的菜汤,“滑”进了李强那清汤寡水的盘子。
她没看他,李强也没道谢。
他端着餐盘,走回自己那个永远靠着潲水桶的角落,沉默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