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午后,当李强正帮王姐认字时,阿檬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书架间。
她抱着一本厚重的《西方艺术史》,手指轻轻抚过书脊,像个虔诚的信徒。然后她走向李强,把书摊开在他面前。
“你看,”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手指点在一尊古典男性雕像上,“古希腊人认为,完美的男性身体就该是这样——肌肉的线条,力量的弧度。多美啊,是不是?你曾经也拥有过,对吧?”
李强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阿檬又翻到另一页,上面是罗丹的《上帝之手》——一只大手托着两个纠缠的躯体。
“创造与被创造,”她歪着头,天真的表情像个求知的学生,“你说,当上帝之手摆弄我们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是把我们塑造成完整的作品,还是……”她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扫,“……拆解成失败的实验品?”
图书馆里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王姐不安地绞着衣角。
阿檬又翻到另一页,指着一幅被切割后又重新拼贴的人像。
“我最喜欢这个。”她的声音带着艺术家发现珍宝时的雀跃,“把完整的东西打碎,再强行重组——虽然已经不伦不类了,但反而比原作更有表现力,你不觉得吗?”
她合上书,对他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谢谢听我分享,你真是个很好的听众。”
抱着画册离开时,她的步伐轻快得像在跳舞。
她走后很久,李强还僵在原地。王姐早已不安地收起写字的布,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不伦不类”。
“失败的实验品”。
她说的没错。
他扶着书架,一阵熟悉的眩晕猛地袭来,让他指关节在木架上挫出道道血痕 。
他想起近期狱医的诊断,那些词眼:“骨质疏松”、“肌肉萎缩”。
刺痛中,他突然明白:那场手术不止夺走了他的过去,更在缓慢摧毁他的健康。他那点残存的、作为“工具”的男性力量,正在不可逆转地流失。
他很快就会连搬布料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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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缝纫机的轰鸣声中,小梅突然压低声音问:
“你现在身份证还是男人?”
李强愣了片刻,点头。
“奇怪,”小梅眼睛仍盯着针脚,“他们让你变成女人,又把你和我们关在一起,这不合理。”
李强苦笑道:“很多事情都不合理。”
那天在劳动车间,当小梅再次与他交谈时,李强第一次主动回应了。他们聊起了过去,聊起了错误,聊起了救赎的可能性。
晚上,躺在窄小的床上,他第一次允许自己思考这个荒诞的处境。
他被强行改造,塞进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份,扔进这个格格不入的环境。
法律的判决是防止他再犯。
可那个曾经伤害他人的人,如今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被伤害着——这,也算是解决吗?
他的“男性遗产”也许能换来一点便利,但这是监狱不想看到的。这些特征让他成为女囚眼中“异类”和“威胁”。
更重要的是,这些特质留不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变差 。眩晕、骨痛 ……他终究会失去这点可怜的“工具价值”,彻底沦为一个连力气都没有的、真正的“废物”。
他不能就这样垮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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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利用图书馆那台受限的电脑进行检索。
结果冰冷而清晰。
没有性腺后,他的身体无法产生足够的睾酮 。缺乏性激素,将导致骨质疏松、肌肉流失、新陈代谢紊乱。
他终究会失去这点可怜的“工具价值”,彻底沦为一个连力气都没有的、真正的“废物”。
他继续往下查。 解决方案……激素替代治疗。 屏幕上清晰地列着两个选项:雄激素(Testosterone)、雌激素(Estrogen)。
——而关于雄激素,几乎所有的叙述都指向“增强攻击性、不利于管理”,显然在女子监狱中,这不是一个会被允许的选项。
所以,只剩下了一条路。 唯一的路。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巨大屈辱的自嘲笑意涌上他的喉咙。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桌腿上,压抑着喉间的低吼。
这不是一个决定,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他看懂了,却必须自己钻进去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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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典狱长再次召见了他 。
“李强,”典狱长翻看着报告,“我注意到你在协助一些囚犯学习?”
李强沉默点头。
“这很好。保持下去。”典狱长的表扬像工作评语 。她放下报告,直视他:“你呢?适应得怎么样?”
这是一个官方问询,但李强第一次没有给出机械的肯定回答。
他抬起头,声音干涩:“典狱长,我的身体……正在出现问题。眩晕,骨痛。”
典狱长的目光锐利如常:“狱医怎么说?”
“说是贫血。但我查了书,这可能是……手术后遗症,激素问题。”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典狱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你的情况特殊。”她终于开口,“法院的判决目的是防止再犯,不是创造痛苦。我们会安排更详细的检查。”
她顿了顿,语气稍缓:“虽然你的身份证件没有变更,但在这里,出于管理需要,你可以使用'李芹'这个名字。这可能会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李强怔住了,李芹。
一个多么温柔的、女性化的名字。这是系统递来的橄榄枝,邀请他彻底“归顺”。
“我……需要想一想。”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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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星空之下,他做出了最后的裁决:
既然这身体已是刑具,那么行刑官,由他来当。
他没有接受“李芹”这个名字。
使用一个女性名字,那只是虚假的妥协。
想到要在签名栏写下那两个字,他就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背叛——不是对过去的自己,而是对罪责本身的背叛。
他要的,是活下去。
他仍然是李强。那个犯下重罪、接受了极端刑罚的李强。
他要用“李强”这个名字,去吞下这份系统递来的、包裹着“医疗”糖衣的毒药,而后去完成这场最荒诞的赎罪。
取而代之的是,他将这份清醒的、被迫的投降,包装成了一份极其冷静和务实的申请报告。
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关于身份认同的敏感话题,只谈健康,只谈劳动,只谈管理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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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典狱长及医疗部门:
本人李强(囚号:2734),基于目前身体状况,特此申请启动激素替代治疗(Hormone Replacement Therapy)。
理由如下:
1. 健康需求:鉴于双侧性腺切除术后,体内雄性激素水平将急剧下降并长期处于匮乏状态,这将导致远期健康风险,包括但不限于骨质疏松症(易发骨折)、肌肉量严重流失、新陈代谢紊乱、疲劳及认知功能可能受影响,此为明确的医疗需求。
2. 生理平衡:当前身体处于无主导性激素状态,引发多种生理不适(详可见近期医疗记录),需引入外源性激素以维持内环境稳定。
3. 管理成本:保持基本健康状态是完成劳动改造的前提,当前疲劳、眩晕等症状已影响工作效率。激素替代治疗可以预防远期健康问题,可降低监狱长期医疗负担。
基于现有法律判决及身体事实,申请进行雌激素替代治疗(HRT)。
此举并非要求改变法律性别,亦非否认判决,而是基于上述健康与生理平衡之考量,对既成事实的身体状态进行必要的医学管理,以期符合监狱管理方所期望的‘身体与环境协调性’,并降低因健康问题引发的潜在管理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