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株植物,在水泥裂缝中缓慢改变了形态。
起初是尖锐的痛楚,每一个清晨与夜晚的例行公事都如同一次凌迟。刮胡刀划过细腻皮肤带来的灼痛,扩张维护时冰冷的触感,都清晰得刺骨。
后来,痛苦变得沉闷,如同远处持续不断的机器嗡鸣,成了生活的背景音。
再后来,身体习惯了这新的秩序,三个秋天过去,流水般的时光将尖锐的痛楚打磨成粗糙的钝感,又将这钝感织入日常的经纬。
三年的时光,激素悄然重塑了李强的身体。
皮肤细腻,腰肢与臀部有了柔和的曲线,胸部也显出少女般的弧度。曾经结实的肌肉渐渐消解,让本就修长的四肢显得愈发纤细。
唯一不变的是,每个清晨,那面小镜子依旧照出这场改造的未竟之处——粗硬的胡茬仍顽强地钻出细腻的皮肤,每一次剃须都伴随着灼痛与红肿。
每半年一次的**电影“测试”,则像一场专为他这类人准备的荒诞仪式。
手术刀和激素早已将他的欲望连根拔起,那些画面唯一能激起的,只有一阵因激素失调而来的忧郁,以及监测仪器上那条死气沉沉的直线。
狱医打个哈欠,在记录本上画个勾——本季度KPI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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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那间充满旧纸和霉味的小房间,依然是他放风时常去的孤岛,也是他雷打不动的“营业摊点”。
起初,这只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他的“客户”只有小梅,和那个想给儿子写信的王姐。李强用废布料背面,一笔一画教她写“妈妈很好”,声音不高,讲解却清晰,带着一种平淡的、有价的耐心。
但渐渐地,这种“交易”沉淀下来,演变成了一种日常的互助。
他的“客户”日渐增多:工场里那个高壮的女人,也会在休息时过来,沉默地放下一张需要填写的表格。再后来,那张旧木桌旁常会聚着三两个人,她们不再只是求助,有时只是各自翻着书,在空气中分享一种因专注而产生的宁静。
在这种奇特的“营业”氛围中,李强也真的开始沉下心来,研究那些最初只被当作“幌子”的自考材料了。
当通过最后一门考试的通知书交到他手上时,他没有太多喜悦,只感到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这纸文凭,或许是他走出高墙后唯一能抓住的、不带耻辱印记的基石——即便,这早已不是他最初的目标。
女囚们看他的目光也在悄然改变。
最初的憎恶与猎奇,如沸水渐渐冷却。她们看见他每日沉默承受痛苦,在工场埋头完成份额,在图书馆一遍遍为不同的人解释同样的词语。
那种坚韧,那种近乎麻木的承受,以及这种不带企图的帮助,像水滴石穿,慢慢消解着坚冰。
她们不再刻意避开他坐的桌子,食堂里,他角落的位置旁偶尔也会有人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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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的进步最显著。
在李强点拨下,她已能流畅阅读《刑法释义》,笔记条理清晰。她递给李强看减刑申请草稿时,眼神亮晶晶的。
“这里,这个词用得对不对?”
李强点头,指出一处细微的语法问题。
也差不多那时,他收到了迁入双人间的通知,理由是“表现良好”及“积极贡献”。
搬家的那天,他抱着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站在新牢门前。
狱警打开门,里面并排放着两张窄床。靠窗的那张床边,坐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张小梅。
她正低头看一本破旧的《犯罪心理学概论》,旁边摊着手抄笔记。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随即被刻意平静覆盖。
“是你啊。”她的语气平常,但摆放物品的动作比在工场时僵硬。她快速合上书塞到枕头下,
“也好,”她补充道,视线扫过李强带来的东西,在那盛放模具的小铁盒上短暂停留,“总算来个……能安静待着的。”
空间逼仄,两张床之间仅一步之遥。
最初几天,日常流程依旧,却多了刻意回避。李强早晨服用激素药片,小梅会别开脸整理被子。至于那项每晚必需的维护,头几个晚上,小梅会在他拿出铁盒时立刻起身,借口打水,或面朝墙壁躺下,呼吸紧绷。
直到几天后,一次李强因白天搬运重物,手臂酸软,润滑剂的盖子怎么也拧不开。他沉默片刻,极低地说了句:
“帮个手。”
小梅的背影僵了一下。几秒后,她转过身,没看他的脸,也没看他的手,一把抓过瓶子用力拧开,几乎是用扔的速度塞回他手里,然后立刻转回身,耳根发红。
完成后,她干巴巴地问:
“……没问题吧?”
李强“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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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缓慢流淌的、被铁丝网切割的时光里,阿檬的变化也悄然发生。
这种变化,或许源于一个无人知晓的下午。
李强在图书馆,将那幅他花了近半个月时间,从水渍和褶皱中拼凑修复好的母亲侧影画,推回到了她面前。
阿檬当时的表情不是感激,而是一种被看穿秘密的惊骇与暴怒。她抓起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几乎是逃离了图书馆 。
李强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他缓缓坐下,极淡地,挑了挑眉。
但从那以后,有些东西毕竟不同了。
往后的运动会,再也没人要求李强强制参加。
倒是阿檬,像是找到了新的画布。她成了运动会的幽灵编外人员,不参与,只观察和创作。
她时常回到放风场那面斑驳的墙下,修补和完善她那副巨大的、在运动会时画下的野蛮仙人掌丛。
狱警过来,看到她的大作,也只是无奈地摇头,象征性地关她两小时禁闭。
回来时,她嘴里常叼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棒棒糖,哼着破碎的音节,仿佛禁闭只是换个地方思考。
这幅壁画,年复一年,被她不断完善,成为监狱里一个沉默而尖锐的谜。
她依旧毒舌,依旧会在李强经过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点评:
“哟,走路姿势越来越‘自然’了嘛,强姐。”
但那语气里,早年那种淬了冰碴的恨意,似乎被一种更接近戏谑的东西取代。
她出狱的日子近了。
有时在放风场,她会看着天空,难得安静。一次,她甚至晃到正在看书的李强旁边,冷不丁说:
“喂,等我出去了,要不要帮你给'档案上那位女士'捎句话?”
李强翻书的手停在半空。
空气中仿佛有片刻……飘过了一阵冷冽的松木甜香,他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监狱里人人都知道“档案上那位女士”——每个重刑犯的卷宗里都躺着个永远绕不开的名字。
“就告诉她......”阿檬的声音带着某种表演式的庄严,“你在这儿……改造得挺别致的?现在连刮胡子都会流血,算是......”
她故意顿了顿,“...... 监狱特别赠送的终身会员礼遇?”
阿檬歪着头,看着他骤然僵住的脸。
“算了,”她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兴致,把刚才抽出的《刑罚通论》随手塞回书架,
“你们这些男人的忏悔啊……” 她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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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双人牢房里最后一丝隔阂的,并非什么大事。
一个晚上,李强因激素水平波动,情绪陷入突如其来的低潮,他侧身面对墙壁,沉默无声,但呼吸沉重。
对面床铺窸窣作响,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监狱小卖部里最便宜的巧克力,被从床缝下推过来,停在他的枕边。
“吃点甜的。”小梅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故作轻松的语调,
“明天……还得刮胡子呢,我弟以前不高兴,就爱吃这个。”
这句平淡的话,却在他死寂的内心里,投下了一丝极轻微的回响。
李强没有动。
他望着那块油纸包的巧克力。
小梅的善意是这牢房里少数看起来真实的东西,却也因此显得格外沉重。
它像一株长在石缝里的植物,根系必然会缠绕上别的。
但他不愿去细想。
在这冰冷的水泥裂缝中,任何一点暖意,都足以让人暂时抵御寒冷。
他依旧叫李强。
但这名字之下,一个非男非女的存在状态,正日渐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