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清晨是被一盏盏依次点亮的惨白顶灯唤醒的。
电流的嗡鸣声中,李强与对床的小梅同时起身,动作一致得像两台机器。
在弥漫着隔夜气息的牢房里,他们沉默地完成洗漱仪式。
镜子里映出一张模糊了性别的脸,细腻的皮肤与下颌顽固的红疹形成对比。
当剃须刀干刮过皮肤留下细密血珠时,小梅正低头刷牙,直到李强说“药膏快没了”,她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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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图书馆,阳光透过铁丝网洒下斑驳光栅。
李强推着嘎吱作响的书车穿行在书架间,王姐早已等在老位置,面前摊开的却不是识字本,而是一封刚收到的家信。
"李老师,"她声音发颤,"您给看看......我儿子说他考砸了。"
李强接过信纸,目光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
男孩在信里写道,数学只考了二十分,不敢告诉在外打工的爸爸。王姐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双常年劳作的手上布满细小的伤口。
"他说......他说同学们都笑他。"王姐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在这头什么都做不了......"
不远处的书架后,小梅正低头翻阅一本《民法典》,书页久久停在"监护人权利义务"那一章。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弟弟"两个字,眼神恍惚了一瞬,仿佛透过密密麻麻的法条,看见了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小小身影。
李强把信纸抚平,在空白处写下"失败是成功之母"。
"告诉他,"他的声音很轻,"下次会更好。"
王姐小心翼翼地收起信纸,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这字可真难写啊。”
小梅"啪"地合上法律书籍,转身走向借阅台,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缓缓移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午间的食堂依旧喧闹。
小梅很嫌弃地把自己餐盘里稍厚的肥肉扔到李强碗里,视线仍停留在青菜上:“这菜盐又没炒开。”
李强夹起,沉默地吃下那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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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纫工场的下午在缝纫机的嗡鸣中展开。
工间休息时,高大女人照例溜达到李强工位旁,手肘轻碰他:
“喂,掰个手腕?老规矩。”
李强头也没抬,继续踩着缝纫机:“没空。”
“怂货。”
女人笑骂着转身,顺手将他桌上快用完的线轴扔进他怀里。
这只是一种奇怪的打招呼方式,并无其他。
她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踱到阿檬的工位旁,靠在机台上压低声音:
“听说了?你妈又嫁人了。”
阿檬的手指停在缝纫针上,线轴滚落膝头。
“第三次了。”她扯了扯嘴角,“她说这次是个好人。”
“每次她都这么说。”高大女人从工装口袋摸出不知从哪来的半根香烟,轻轻放进阿檬的布料筐。
这时李强正起身取线团,听见阿檬轻声说:
“至少她还记得告诉我。”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支烟,烟纸渐渐破裂,烟草簌簌落在机台上。
高大女人弯腰捡起线轴放回桌上,声音放柔:
“别把线轴弄丢了,要扣分的。”说完便朝仓库走去。
当李强取完线团回来时,阿檬已重新工作,只是缝纫机的节奏比平时更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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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浴室蒸汽氤氲。
李强站在角落的喷头下,热水短暂安抚了剃须后刺痛的皮肤。
几个年轻女囚在隔壁说笑,目光偶尔扫过他喉结时会有片刻迟疑,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三年时光,已将最初的猎奇沉淀为一种懒于深究的漠然。
小梅在相邻的喷头下背对着他,用力搓洗着短发。
当一个新来的囚犯好奇地凑近时,小梅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巧妙挡住视线,同时嘟囔着:"这水怎么忽冷忽热的。"
新来的愣了一下,讪讪走开。
蒸汽持续蒸腾,模糊了所有轮廓,只剩下哗哗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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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浴室回来的路上,李强看见阿檬独自蹲在走廊尽头。
她的指尖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划着,水珠从发梢滴落,在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那隐约是两个人,可能是一对母女,又或者是一个婚礼现场——但未等看清,她便抬手抹去了所有痕迹。
她站起身,用力踩了踩那片湿润的地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转角。
李强回到牢房时,小梅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沉默。
她没有整理床铺,也没有翻开那本《民法典》,只是直挺挺地坐在床沿,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封傍晚就收到的信。
信纸在她指间发出细碎的声响,像秋叶在风中颤抖。
李强注意到她的异常——她的呼吸又急又浅,肩膀绷得紧紧的。
熄灯号响过,守夜灯的幽蓝取代了白日的喧嚣。
李强刚想开口问一句,小梅却突然抬起了头。她的目光穿过黑暗,精准地钉在了李强的喉结上。
她突然起身,几乎是扑到李强床边,将信纸狠狠拍在他枕边:
"念!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李强抬起眼,看到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明知结局却要亲耳确认的自虐。
他平静地念起格式化条文,当读到“维持原判”时,小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晃动。
她夺回信纸狠狠撕碎,纸屑如雪飘落。
转身时,她的视线掠过他茫然的双眼,忽然有瞬间的怔忪。
“……明天,”她的声音还带着未平复的颤抖,却刻意放轻了,“我去医务室…多要支药膏。”
她说完便迅速蒙头躺下,留下满地碎纸和一个刻意维持平静的背影。
李强沉默地看着满地碎纸。
牢房里的空气凝固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巡逻脚步声在走廊回荡。
待到一切又归于宁静,月光悄悄爬过铁窗,将满地碎纸染成银白,他这才轻轻取出金属盒。
当润滑剂瓶盖特别紧时,烦躁地"啧"了一声。
对面床上,小梅的呼吸声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调整成深眠的节奏。
被子下,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抚过工装裤上的破洞——那是白天被钢针勾破的地方。
各种声音在牢狱之夜交织着,金属摩擦、巡逻脚步、电网风鸣,还有被刻意调整的呼吸。
每本难念的经都在黑暗中静静翻页,无人听见,却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