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车窗外交替,像一轴漫不经心展开的陈旧画卷,高楼以陌生的几何形态切割着天际,广告牌上跃动着他不认识的面孔和无法理解的符号。
然而,阳光穿透尘霾的角度,远处田埂固执的秋意,这些最基础的构成,似幽灵的手指,拨动了记忆深处几近麻木的弦。
他,李强,一个刚从漫长刑期与肉体改造中暂时获释的囚徒,像一个被强行唤醒的冻僵者,每一次呼吸,都在重新适应这没有消毒水气味,满是生命力的空气。
自由,以一种沉甸甸的方式,拴在他的脚踝上。
巴士到达终点站,将他吐入省城汽车站喧嚣的漩涡。声浪、气味、混杂的色彩,带着猛烈的生命气息,冲击着他过于敏感的感官。他下意识地含胸,那包裹在纱布下的、微微隆起的柔软部位,是一个需要时刻隐藏的秘密。手指死死攥着几乎空无一物的帆布包,指节嶙峋地突出着苍白。
目光,无处不在的目光。
好奇的,审视的,短暂的停留,困惑的移开。他像一件标签模糊的货物,被放置在一个错误的分类架前。
宽大的男性衣裤,瘦高的骨架与略宽的肩部,颈间随着吞咽滚动的凸起,这些线索指向一种可能。然而,那过于光滑的下颌线条,白皙纤细的四肢,眉眼间某种难以名状的、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微弱气质,又让一切判断陷入僵局。那些视线落在他皮肤上细微触感,像看不见的蛛丝。
他买票,排队,上车,每一步都谨小慎微。裤管下,电子脚镣坚硬的边缘随着步伐摩擦着踝骨,一种冰冷而持续的提醒。
车厢微微摇晃,他摊开手掌,那枚荆棘胸针安静地躺在掌心,粗糙的电线与冰冷的纽扣缠绕,带着阿檬特有的、不屈不挠的生命力。
她能那么清晰地规划未来,像一只羽翼初丰却目标明确的鸟,毫不犹豫地冲向属于她的天空。他为她感到高兴,一种沉闷的、几乎感觉不到暖意的高兴。这感觉稍纵即逝,他的目光从胸针移到自己的裤脚,布料下,电子镣铐的轮廓清晰可见。
它不是装饰,是锁链,是倒计时。
半年。一百八十多个日夜之后,他将回到那个地方,走上那张手术台,交出他最后一点属于“李强”的证明——他的脸。阿檬的未来是展开的画卷,而他的未来,是一条被精确标注终点、通往彻底湮灭的单行道。
自由?这窗外的阳光,这喧嚣的人间,不过是行刑前短暂的放风。
长途汽车启动了,驶出喧嚣的城市。窗外的景色逐渐变为熟悉的田野和山丘。离家的距离一点点缩短,某种沉重的东西在胸腔里逐渐积聚。
邻座是个带着小孩的妇女,小孩仰头看了他好几次,目光清澈而直接。那母亲很快将孩子的脸轻轻转向窗外,自己也保持着一种刻意的、面向另一侧的沉默。
他偏头看向窗外,熟悉的地名掠过,心脏在肋骨下沉闷地撞击。
他会看到什么?父母眼中将浮现怎样的惊骇与痛苦?那些熟悉的街坊会投来怎样的眼神?脚踝上的金属环,似乎又沉了几分。
中途在休息站停车,他跟着人群下车去洗手间。
走向男厕,推开门,瓷砖墙面反射着冷光,一排白色的小便池突兀地闯入视线。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从那排瓷具上快速扫过,像是被烫到一般,随即垂下眼帘,毫不犹豫地转向最近的隔间,闪身进去,锁上了门,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和可能的目光。
他解决生理需求时,刻意控制着声响,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每一道脚步声和冲水声都清晰可辨。几分钟变得无比漫长。完成后,他迅速冲水,打开门,低着头快步走出,仿佛离开的是某个不宜久留的现场。
重新上车,他陷入更深的沉默。
窗外的世界既熟悉又隔膜,以一种他无法参与的速度兀自运行。
阳光的暖意,流动的风景,这些曾经寻常的事物,此刻带来一种尖锐的、甚至疼痛的疏离。这来自生命的炙热与心底那块关于最终手术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形成奇异的温差。表面被现实微微灼伤,内里却是永恒的严寒,这短暂的放风,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通往那个结局的距离。
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长途汽车终于缓缓驶入那个他出生、长大的县城汽车站。
站房比记忆中旧了一些,喧嚣却依旧。
车停了。
他深吸了一口车内浑浊的空气,拿起那个轻飘飘的包,最后一个走下车。
站在家乡的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旧日尘埃和熟食摊点混合的味道。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家的位置,迈出了脚步。脚步沉重,每一步,都离那个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父亲更近一步,每一步,也都离那个半年后必须回去面对的、彻底而最终的“矫正”更近一步。
他低着头,沿着熟悉的街道走着,尽可能将自己缩进那身不合体的衣服里。夕阳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地面上。
家,就在不远处了。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