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林小雅那令人窒息的小屋,李强几乎是拖着身体在移动。
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的伤痛,更深的是心里那无法言喻的创痛。电子脚镣在裤管下摩擦着皮肤,提醒着他这短暂自由的代价和归处。
他辨认着记忆中熟悉的路,家乡的街道在晨光中渐渐苏醒。与这寻常的烟火气相比,他觉得自己像个异界的游魂,周身笼罩着一层无法融入的隔膜。
终于,他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晨光斜照,一只皮毛油亮的公猫,正旁若无人地在巷子中央打着滚,粗壮的尾巴高高翘起,焦躁地甩动着。它看到李强走近,动作停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盯了他几秒,鼻头微微抽动,似乎在辨别某种熟悉却又异样的气息,最终选择无视,继续沉浸在自己焦躁的世界里。
李强绕过它,停在了那扇斑驳的旧木门前。
家。
他站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父母接到过通知,知道他可能会回来,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上次探视隔着冰冷的玻璃,声音通过电话传递,视线模糊不清。而这一次,是毫无阻隔的、空气都能感受到呼吸的近距离。
他抬起手,叩响了门扉。
门内传来母亲王秀兰警惕而疲惫的声音:“谁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母亲憔悴的脸出现在门后。她的目光先是习惯性的打量,随即定格在李强的脸上——那张带着新添青紫、却比之前探视时更加光滑、轮廓也更显柔和的脸。
她整个人僵住了,手里的抹布掉落在地。
“强子?”她的声音骤然带上哭腔,猛地拉开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将他拽进了屋,随即迅速关上门,动作慌乱得像在躲避什么。
狭小的客厅里,浓郁的中药味几乎令人窒息。
“建国!建国!儿子回来了!”
她朝着里屋喊,声音发颤,目光却无法从李强身上移开,比探视时清晰百倍的细节冲击着她——那过于细腻的皮肤纹理,低垂眉眼间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改变,尤其是那件宽大旧外套下,过于清晰勾勒出的、绝不属于她记忆中儿子的胸部轮廓。
里屋传来剧烈的咳嗽和艰难挪动的声音。李建国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他比探视时更加枯槁,脸色灰败,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锐利地投过来,沉重地落在李强身上。
这一次,没有玻璃的阻隔。视线毫无遮挡地扫过李强全身,从上到下,每一寸变化都在昏暗的晨光中无所遁形:光滑无须的脸颊,颈部的线条,肩膀的圆润感,以及胸前那无法忽视的、将旧外套顶起明显弧度的隆起。
李建国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拄着拐杖的手背青筋虬结。他死死盯着,胸膛起伏,像是要把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到骇人的身影吸进去,又像是被那具体而刺目的变化灼伤了眼睛。
剧烈的咳嗽被他强行压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沉默沉重得令人窒息,王秀兰的啜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李强僵立在门口,羞愧地低着头,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展出的畸形展品。上一次探视的距离感此刻荡然无存,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母目光中那赤裸裸的、无法掩饰的震惊与痛苦,比隔着玻璃时强烈十倍。
终于,李建国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挪到李强面前。他抬起那只枯瘦颤抖的手,这一次,没有太多迟疑,重重地落在了李强的肩膀上。那手掌冰凉,却带着千钧之力,仿佛要透过衣服,确认这具身体真实的存在。
“回来……就好。”他的声音比探视时通过听筒传来的更加粗嘎破碎,耗尽了全身力气,“活着……就好。”
依旧没有追问。但李强知道,父亲看得比上次清楚太多,那沉默的目光早已将一切惊涛骇浪尽收眼底。
王秀兰哭着拉扯李强:
“快坐下,让妈看看……这脸是怎么了?谁打的?疼不疼?”她的手指颤抖着想触碰他脸上的伤,目光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滑向他异常的身体,泪水更加汹涌,
“他们……他们怎么把你弄成……这……”后面的话被哽咽堵死,化作了无力的悲泣。
李强被按在熟悉的旧沙发上,蜷缩着。
家的气息包裹着他,却带着垂死的父亲身上浓重的中药味。父母的沉默和泪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压在他心上。他们看到了,比上一次真切百倍地看到了他们儿子被改造后的模样。
而那半年后最终极的、对面容的彻底毁灭,他还必须死死瞒住。
他回到了家。
短暂的慰藉被更巨大的酸楚淹没。
近距离的凝视,让所有痛苦的细节都无所遁形。
他低下头,一滴泪悄无声息地砸在水泥地上,在晨光中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