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气氛沉重得像一块湿透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
父亲服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下了,母亲在厨房里默默准备着午饭,客厅里只剩下李强独自坐在旧沙发上,姿势僵硬,仿佛一件被暂时搁置、不知如何安放的物品。
钥匙转动门锁的清脆声忽然响起,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妈!哥!我回来了!”
李娟人还没进门,那带着奶糖般甜暖的声音就先涌了进来,瞬间驱散了屋里的沉闷。
她拎着一袋刚挑的鲜果,脸颊因小跑泛着健康的红晕,几缕发丝被细汗贴在额角。
一进门,她的目光便准确无误地落定在李强身上,眼睛倏地亮了起来——那光芒里盛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纯粹的喜悦,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踏实感。
“哥!”她放下东西,几乎是小跑到沙发边,很自然地坐在他身旁,仔细端详着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你怎么这么瘦了?脸色也不好……”她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颊,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转而轻轻拂过他过于宽大的外套肩膀,那里空荡荡地塌陷下去。
“这衣服是爸的吧?也太不合身了。”
她的亲近如此自然,仿佛岁月的波折与身体的剧变都不曾存在,这份关心落在他消瘦的脸颊、苍白的脸色、不合身的衣物上,具体而踏实。
李强紧绷的身体,在她这阵带着温度和生气的暖流中,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
“没事。”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
“什么没事,”李娟嗔怪道,起身去倒了杯温水塞到他手里,“你先喝点水。妈,”她转头朝厨房喊,“我买了橙子,挺甜的,一会儿给哥榨汁喝!”
王秀兰从厨房探出头,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和儿子手中那杯水,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丝,轻轻“哎”了一声。
李娟似乎被哥哥难得的松动所鼓舞,她想了想,换上一个更轻松的语气,试图将话题引向更实际的层面:
“哥,家里房间确实有点紧张,我以前那间小屋堆了不少杂物,一时半会儿清不出来。”
她观察着李强的神色,继续说,语气里带着商量,
“要不这样,我睡客厅沙发,你睡我房间?我的东西收拾起来方便,你也能有个相对私密点的空间休息。”
这个提议,她将自己放在了需要“将就”的位置,把拥有“私密空间”的权利让渡给哥哥,姿态放得很低,充满了体谅。
然而,“私密空间”这个词,在此刻的李强听来,却像是对他无法见光、需要隐藏的身体状态的一种无声指认。
她越是体贴,越是凸显出他处境的尴尬。她似乎已经默认了他需要“特殊照顾”,默认了他与“正常”男性不同。这份过于超前的“理解”,像一面镜子,逼他看清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异样”。
他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指节再次泛白。
李娟没有等到回应,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一急,想用更直接的方式表达“我们是一家人,怎样都可以”,脱口而出:
“哎呀,其实真要挤挤也行,我打地铺,你睡床!反正咱们现在……”
她话说到一半,猛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要说什么,那个“差不多”的词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她试图用模糊性别界限的方式,来表达亲密无间和不在意。
可这恰恰是李强最敏感、最无法接受的区域!
“小娟!”母亲王秀兰的声音及时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警示。
但已经晚了。
李强的脸色骤然褪去血色,妹妹那句未竟的话悬在半空,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绒布的锤子,一下下砸在他最脆弱的神经上。
那些寻常字眼——“挤挤”、“打地铺”——此刻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在狭小空间里无所遁形的模样,看见妹妹惊愕的目光落在这具支离破碎的身体上。
这比监狱里赤裸的敌意更令人窒息——因为它披着最温暖的外衣。
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打断了母亲的话。他的视线掠过李娟,却不敢在她脸上停留,最终落在空无一物的墙角,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我睡客厅!"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他全身力气,而后,逃也似的走向那个能暂时容纳他的狭小空间。
李娟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看着哥哥几乎是撞进卫生间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让他静一静吧。"母亲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孩子心里……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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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时分,小小的饭桌上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静。
几道简单的家常菜冒着微弱的热气。母亲不停地用筷子往李强碗里夹肉,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多吃点,补补……” 父亲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复杂。
李强低着头,机械地将饭菜送入口中。这是他在铁窗后日夜思念的味道,此刻却味同嚼蜡,哽在喉头。他几乎是数着米粒,匆匆吃完了碗里的东西。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目光落在了手边那杯橙汁上。鲜亮的颜色,是妹妹一进门就为他张罗的、带着体温的关切。
迟疑一瞬,他端起来灌了一大口——熟悉的甜中带着一丝清苦,就像此刻的心情。妹妹的心意是真实的甜,而他带给这个家的负担,是沉淀在底部的苦。
“我吃好了。”他低声说,声音比刚才略微清晰一点。他没有立刻逃向卫生间,而是伸手,开始沉默地收拾桌上的碗筷。
“哎,哥,放着我来!”李娟连忙站起来。
李强没有停下动作,也没有看她,只是更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略显笨拙地将碗碟叠在一起,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没事。”
他端着碗筷快步走进厨房,将它们放进水槽,甚至来不及清洗,就仿佛这点短暂的、试图扮演“正常家人”的尝试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几乎是逃离了厨房,再次走向卫生间,这次关门的动作依旧很轻,却带着更深的疲惫。
李娟望着哥哥消失在卫生间门后的背影,又看向厨房水槽里那些没洗的碗筷,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的目光在空了一半的橙汁杯上停留片刻,眼神里的失落渐渐化作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疼。
王秀兰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对女儿说:“让他……让他自己待会儿吧。”
卫生间里,李强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这一次,他没有颤抖,只是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任由沉重的寂静将自己包裹。口腔里还残留着橙汁的余味,那丝熟悉的苦涩久久不散。
缺席太久,归来已成负担。他看着妹妹眼中过早沉淀的成熟,听着她话语里那份超越年龄的妥帖——在他缺席的岁月里,她早已独自扛起了这个家的一切。
而他突兀的闯入,不过是在这个已经愈合的家里,重新撕开一道需要被小心安置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