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卫生间里,水汽氤氲。
李强站在淋浴下,水流冲刷着这具既熟悉又陌生的躯体。这是他回家后第一次真正审视自己:水流滑过细腻的皮肤,流过微微胀痛的胸口,最终落在那处被手术精心构造出的、女性化的器官上。
他没有闭眼,也没有刻意回避。
指尖传来的触感清晰而客观,像是在确认一件与己无关的、既成事实的物品。耻辱和疏离感仍在,但在此刻温热的水流中,它们似乎被冲淡了些,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冰冷、更沉重的东西——现实。
妹妹那句“一起睡”的提议,像一根刺,扎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他当时剧烈的反应是本能,是对最后一点男性尊严的仓皇护卫。
但此刻,在温热的水流和独处的寂静中,另一种更冷静、更沉重的思考慢慢浮现。
父亲沉重的咳嗽声似乎还回响在耳边,母亲强忍泪水的憔悴面容浮现在眼前。
这个家,已经被他的罪行和父亲的病痛压得摇摇欲坠。他回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捍卫那早已被剥夺殆尽的尊严,也不是为了沉浸在自我厌弃中。
他是回来尽孝的。是回来陪伴父亲走完最后一程的。是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给予这个破碎的家庭一点温暖和支撑。
妹妹的提议,虽然笨拙、伤人,甚至带着一种令人难堪的天真,但其本质,或许是一种扭曲的、试图拉近距离、表示“接纳”的姿态。在这个拥挤的家里,确实没有更好的安置方式。
让父母挤在堆满杂物的房间,或者让病重的父亲睡客厅?这更不可行。
继续固执地拒绝,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让妹妹感到委屈和不解,让父母更加忧心。他不能再给这个家增添任何一丝不必要的紧张和痛苦了。
“活着就好。”父亲的话再次响起。
活着。不仅仅是呼吸。还包括忍受,包括妥协,包括放下那点可笑又无用的骄傲,去适应这具身体带来的一切不便和尴尬。
他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慢慢擦干身体。动作缓慢而沉重。他看着镜中那张模糊的、带着水汽的脸,努力想从中找到一丝过去那个“李强”的影子,却只看到一片茫然的陌生。
他穿上母亲悄悄放在门口凳子上的那套睡衣——一套质地柔软、颜色素净的浅灰色棉质睡衣。款式宽松中性,但领口和袖口的细微设计,以及那过分柔软的触感,都隐隐指向其真实的归属。
这或许已经是母亲能找到的、最不刺激他神经,又能勉强合身的妥协。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接受了。
他打开卫生间的门。
客厅里,妹妹李娟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小板凳上,看到他身上那套衣服,目光微微一顿,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立刻低下头,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无助和紧张。母亲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们,目光在李强身上的睡衣停留了一瞬,似乎松了一口气,却又涌上更深的心酸。
李强走到李娟面前,没有看她的眼睛,声音有些低,但足够清晰:
“小娟。”
“嗯?”李娟紧张地应了一声。
“晚上……我睡你房间吧。”李强顿了顿,补充道,“地铺就行。”
李娟愣住了,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改变主意。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好。”
王秀兰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她明白,儿子这不是认同,而是又一次的退让和忍耐,是为了这个家短暂的、脆弱的平静。
晚上,李娟的房间。确实很小,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旧书桌,几乎没什么空间,李强默默地在地上铺好了被褥。
兄妹俩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气氛尴尬得几乎凝固。各自洗漱后,李娟迅速钻进了被窝,面朝墙壁,背对着地铺的方向,身体绷得紧紧的。
李强也在地铺上躺下,关掉了灯。
黑暗笼罩了小小的房间,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透进来。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阵猫发情时凄厉而焦灼的嚎叫,忽远忽近,撕扯着夜的寂静。
两人都能听到对方尽量压抑的呼吸声,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
这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共存。血缘至亲,却因一具被强行改变的身体而隔开了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屏障。
李强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身上中性却柔软的睡衣面料摩擦着皮肤,无声地提醒着他身体的变化和家人的小心翼翼。
他接受了吗?并没有。
那巨大的不适和疏离感依旧存在。
但他选择咽下这一切,为了病重的父亲能安稳入睡,为了母亲眉间能少一道皱纹,为了这个家不再因他而掀起新的波澜。
这是他能为这个家做的,微不足道,却需要耗尽他所有气力的妥协。
他用这种沉默的、近乎卑微的方式,守护着最后一点,他所能给予的“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