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回家的头几天,绝大多数时间都蜷在旧沙发里,像一件失而复得却已变形的旧物。
阳光透过窗户,尘埃在光柱中浮动,像是那被撕扯时间。
李强就那样看着,贪婪地记录着父亲日渐衰败的轮廓,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巨大悲恸和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比身体的伤痛更难以忍受。
他会找些事做,机械地,像是为了抓住一点实在。
熬药。
他守着煤炉,看火舌舔着药罐,听汁液翻滚,苦涩的气味浸透衣衫,成了家里不变的背景。他熬得专注,仿佛全部的念想都凝在这罐药里。
扫地,擦桌。
他动作缓慢如仪式,这专注让内心的纷扰暂离。可每当弯腰抬手,胸前的异样便突兀袭来,让他动作一顿,随即更用力地擦拭,试图用疲惫掩盖深处的惶惑。
与母亲的互动充满了无声的痛楚和小心翼翼的回避。
王秀兰翻出他爱吃的点心,他咽不下;找来旧衣,却已不合身;递碗筷时,她会刻意避开他的手指,却又总是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不协调处,又慌忙移开,所有心疼都化作转身时的泪水;铺床时会低声说:“强子,睡这里宽敞些……”声音里藏着哽咽。
李强只是点头,接受这份笨拙而心碎的保护。
与父亲之间,则是更沉重的静默。
李建国清醒时,深陷的眼睛沉沉落在儿子身上,目光从惊骇、痛心渐归于绝望的平静。
他们交流很少,且艰难。
“药……喝了。”
“嗯。”
“腿还肿?”
“……好点。”
李强坐在矮凳上,听着父亲艰难的呼吸,感觉时间正一寸寸刮过两人的生命。
偶尔,父亲枯瘦的手会重重落在他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带着千钧之力——是无言的安慰,也是沉重的枷锁。李强不敢动,更不敢抬头。
妹妹李娟变得格外安静。
那次莽撞的对话后,她在家里行动轻手轻脚,眼神躲闪,满是愧疚和不知所措。
她不再试图用言语拉近距离,而是选择了沉默的陪伴。她会悄悄洗好一个苹果,放在他手边;给父亲倒水时,顺便往他杯里添一点热水。这些细微的、笨拙的示好,李强收到了,却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同样沉默地接受。
那份隔膜并未消失,只是被双方心照不宣地绕开了。
这个家,像一个重伤的病人,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痛楚,只能缓慢地、试探着寻找让彼此喘息的姿势。
然而,“家”的韧性,总在缝隙里悄然生长。
那天,李强整理父亲躺椅边散落的报纸时,碰落了一个旧的铁皮饼干盒。盖子摔开,里面零零散散的东西撒了一地——几枚生锈的奖章、几张泛黄的旧照片、一本薄薄的作业本。
他蹲下身,默默捡拾。手指触到一张照片,是很多年前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父母还年轻,笑容明亮。父亲怀里抱着刚满三岁的李娟,而他自己,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海魂衫,剃着小平头,紧紧挨着母亲站着,嘴角咧得大大的,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眼神里是全然的、毫无阴霾的快乐。
李强的动作停住了。
他凝视着照片上那个男孩,那个名为“李强”的、曾经完整的存在。一股尖锐的酸楚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他几乎能回忆起拍照那天阳光的温度,和海魂衫被汗水微微浸湿的感觉。
“那时候你皮得很,”母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照片,声音带着回忆的朦胧,“拍个照都不安生,非要学解放军敬礼,结果手抬得太快,把你爸的眼镜都碰掉了。”
李强没有抬头,只是用手指极轻地拂过照片上那个小男孩的脸。
王秀兰蹲下身,也开始慢慢收拾着地上的东西。她拿起那本作业本,翻开来,里面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你看,‘春天来了,小树发芽了’。你爸那天晚上陪你写了很久……”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这时,她的手指在盒子角落触到另一个硬物,拿出来,是一个巴掌大小、颜色发旧的木质八音盒。
“这个……好像是娟子小时候那个,坏了之后她就塞在这里,再也不让碰了,脾气犟得很。”
李强默默接过八音盒,指腹摩挲着斑驳的漆面,没有出声。·
母子俩沉默地蹲在地上,一起收拾那些来自过去的碎片。没有更多话语,但那共同凝视的过去,那分享同一段记忆的沉默,像一丝微弱的暖流,融入了沉重压抑的空气。
父亲在躺椅上微微侧过头,浑浊的目光看向蹲在地上的妻儿,看着儿子单薄却努力蜷缩的背影,嘴角艰难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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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小心翼翼的平静中挨过了几天。
这天下午,李强坐在小院里,就着昏暗的天光帮母亲择晚上要炒的青菜。父亲在里屋睡着,偶尔传来沉闷的咳嗽。院门虚掩着,门外传来几个妇人闲聊的声音,由远及近。
突然,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是隔壁的孙姨,胳膊上戴着红袖套,手里拿着小本子,像是刚从社区会议下来。她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中年女人,好奇地朝院里张望。
“秀兰姐,忙呢?”孙姨嗓门敞亮,目光一扫,落在李强身上,停顿两秒,眼神里闪过一丝审视,随即挂上热络的笑,“哟,这是……家里来客了?”
王秀兰像被惊到的鸟,猛地起身,手里的菜叶掉了几片。她下意识挪了半步,想挡住李强,脸上的笑有些发僵:
“哎,是孙姨啊……没,没来客……是……是强子,孩子工作调回来了,回来……回来住段时间,正好照顾他爸。”
“强子?”孙姨像是才认出来,往前凑了半步,目光像细密的筛子,把李强从头到脚滤了一遍。
“哎呀!真是强子!你看看我这眼力!好些年没见,变化可真不小!瘦了,也……白净文气多了,我刚才猛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娘来串门呢!在外面做大事业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她那句“姑娘”说得随意,却像根针,悄无声息地扎进空气。另外两个女人也附和着笑,目光更直接地落在李强身上,探究着他光滑的下颌和不合身的外套。
李强感到头皮发麻,血液涌到脸上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他低着头,手指死死掐着一根豆角的筋,掐得指甲泛白。
王秀兰的声音更急了,带着近乎哀求的打断:
“啥大事业,就是普通工作……累,累人得很,身体都熬坏了……回来养养。孙姨你们这是……”
“哦,没啥大事,”孙姨晃了晃本子,“就是通知一下,过两天社区组织灭鼠,各家门口别忘了放药。顺便看看建国哥,好些了没?”
“还那样,劳你惦记了,刚睡下。”王秀兰赶紧说,身体依旧微微前倾,带着防御的姿态。
“唉,病了是受罪……有儿子回来照顾就好,你也轻松点。”孙姨说着,目光又溜向李强,“强子现在在哪儿高就啊?调回咱这儿是进了哪个单位?以后就不走了吧?”
每一个问题都敲打着李强紧绷的神经,他张嘴,喉咙干涩。
“还没定呢!刚回来,手续什么的都没办利索,得等他身体好点再说!”王秀兰抢着回答,语速快得像扔石头,“等安顿好了,肯定告你!”
孙姨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脸上还笑着,眼神锐利了几分。她又寒暄两句,才带着那两个一步三回头的女人走了。
院门重新合上。
王秀兰像被抽走力气,后背微佝,站在原地没动。
李强依旧低头,看着地上被自己掐断的豆角。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过了一会儿,王秀兰才慢慢转身,声音低哑:
“……没事,强子。……咱继续择菜。”
她没有看他,只是弯腰捡起掉落的菜叶,动作缓慢。李强沉默地继续,那根掐坏的豆角,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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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娟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轻轻放在李强身边。
“哥,”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我买了点新上市的枇杷,润喉的。你……和爸都吃点。”
目光扫过房间,随即定格在李强手边——那个被仔细拼接好、显然已被修复的八音盒上。
她愣了几秒,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指尖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轻柔。她拧动发条,生涩却熟悉的《星之所在》叮咚响起,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修好了?”她抬起头看向李强,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有惊喜,有回忆,也有一丝骤然消融的隔阂,“你……修好的?”
李强对上她的视线,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刻,往日的禁令与当下的修复无声交汇。
李娟抱着八音盒,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些:
“哥,你等等。”她转身快步回房,不一会儿,抱着那个蒙尘的厚纸箱出来,放到李强脚边。
箱子里,是更多她曾经“碰不得”的宝贝:贴着褪色贴纸的银色随身听、缺了零件的陶瓷娃娃、外壳磨损的电子表……
“这些老东西,”她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却异常清晰,“放着也是放着,你手艺好,看看哪些……改改还能用?”
李强看着这一箱“遗迹”,沉默片刻,俯身拿起了那个随身听。李娟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抱着修好的八音盒,看着他开始拆卸后盖。
阳光温暖地笼罩着他们,八音盒断续的乐声与此刻安静的陪伴,交织成一种无需言说的和解。
那天夜里,王秀兰默默将一套叠得整齐的旧衣服放在李强铺好的地铺上。不是他以前的男装,而是一件布料柔软、颜色暗旧的女士衬衫和一条宽松的深色长裤。
“这是我以前的,”母亲声音很轻,目光看着别处,“洗过很多次了,料子软和……穿着睡觉,可能……舒服点。”
李强看着那套衣服,喉咙发紧,抬头时,母亲已经转身去忙别的了。
他换上衣服。
温软的布料带着皂角的清香,尺寸依然不合身,却不再紧绷得令人难堪。他躺下来,第一次,没有因身体的异样而彻夜难眠。
窗外的月光浅浅照进来。里屋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和母亲起身倒水的细微响动。
一切都依旧沉重,悲伤无处不在。
但某些极其细微的东西,正试图在这片沉重的废墟上,找到一种新的、疼痛的共生方式。
家的温暖,不是炽热的火焰,而是在无边寒夜里,彼此靠近的、颤抖的体温。
微弱,却固执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