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缓慢却持续地前进着。
父亲的精神偶尔有片刻清明,但更多时候是昏沉的睡眠,家里的中药味似乎成了空气本身的一部分,浓得化不开。
那只叫“耄耋”的公猫,是李强入狱后妹妹从路边捡回来的流浪猫崽,养了也有两三年了,性子一直有点野,养不熟。
最近不知怎的,到了晚上就格外焦躁地嚎叫,挠门,想往外跑。
母亲念叨过几次:“这猫太闹腾了,你爸睡不好,听得心烦,要不送去劁了吧?”这话以前也说过,但李娟总有点舍不得,觉得残忍,事情就拖了下来。
这天早上,耄耋又把厨房的塑料袋扒拉得哗哗响,惹得病床上的李建国又是一阵心烦意乱的咳嗽。
李强沉默地吃完碗里最后一口粥,放下筷子,忽然对母亲说:“妈,我把猫带去吧。”
王秀兰愣了一下,看看儿子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那只还在调皮捣蛋的猫,迟疑道:
“你……你自己去行吗?镇上兽医站搬了新地方,你不一定找得到,要不还是等小娟晚上回来……”
“没事,我认得路。”李强打断母亲,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需要一直找事做,什么都行。
而且,不知为何,“绝育”这两个字,像细微的钩子,在他心底最深处勾了一下。
他找来一个旧航空箱——这箱子还是以前家里养狗时用的。耄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挣扎着不肯进去。李强手上被挠了一下,留下浅浅的血痕,他抿着嘴,手上用了点力,最终还是把猫塞了进去。耄耋在箱子里不满地叫着,用爪子刨着箱壁。
提着航空箱走出院门,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将小巷照得透亮。
踩着脚下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李强微微有些恍惚。
这条路,他小时候跑过无数遍。
路边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树荫底下那个下象棋的石墩子还在。旁边那户人家的墙上,还残留着多年前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大王”字样。空气中飘来巷子深处那家老早点铺下午烤锅盔的香气,勾起了遥远而模糊的馋意。
一切似乎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奔跑的少年,而成了一个提着猫、沉默穿行在旧日光影里的陌生归人。
路上遇到几个依稀面熟的乡邻,目光落在他脸上和箱子上,带着好奇和探究。李强一律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裤管下的电子镣铐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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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医站果然搬到了更靠近镇中心的新门面,里面弥漫着熟悉消毒水的味道,这让李强不禁地皱了皱眉。穿着白大褂的兽医是个中年男人,态度麻利而冷淡。
“公猫绝育?小手术,很快。”他打开航空箱,捏住耄耋的后颈皮把它拎出来,看了看,“嗯,发育得挺好。”
“发育得挺好”。这几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李强一下,他看着耄耋那代表着雄性特征的部分,即将被冰冷的手术刀切除。
“按住这里。”兽医指了指操作台。
李强的手有些抖。他看着兽医熟练地注射麻醉剂,刚才还挣扎不休的小猫很快软了下去。然后,剃毛,消毒。手术刀亮出冰冷的光。
李强别开了头,耳边传来极其细微的切割声。
他的胃部开始抽搐,额角渗出冷汗。某些被刻意压抑的、关于自己那场手术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清醒下的切割和剥离,器官被移除的空洞感……虽然物种不同,目的迥异,但那“去除雄性”的本质却如此相似。他下意识捂住小腹,那里同样留着一道永恒的、象征被“去势”的疤痕。
“好了。”兽医的声音把他从冰冷的回忆里拉回。
手术果然很快,不到十分钟。
“让它在这里醒麻醉,观察半小时没问题就可以带走了。”
李强看向操作台。
耄耋瘫软着,眼神空洞,耷拉着舌头,它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会理解自己失去了什么。
它只是被动地承受了人类为它决定的命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攫住了他。是同情?是物伤其类的悲哀?还是一种扭曲的庆幸。
至少,这只猫是在无痛无知觉中经历的,而他,当时是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分耻辱和痛苦。
他付了钱,默默地坐在兽医站冰凉的塑料长椅上,等待着耄耋苏醒。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车来车往。
半小时后,耄耋迷迷糊糊地开始动弹,发出微弱的、带着委屈的叫声。李强把它小心地抱回航空箱。回家的路上,箱子里的猫因为麻醉刚过和伤口疼痛,发出细弱可怜的呜咽声,那声音像小猫的爪子,一下下挠在他的心上。
快到家巷口时,夕阳正好,迎面碰上了下班回来的妹妹。
她穿着工装,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看到李强提着航空箱,惊讶地睁大了眼:
“哥?你这是……带耄耋出去?它怎么了?”她语气里透着担心,这猫毕竟是她一手捡回来养大的。
“带它去做了绝育。”李强停住脚步,低声说。
“啊?做了?”李娟愣了一下,立刻凑近箱子,隔着网眼看到里面蔫蔫的、还戴着伊丽莎白圈的猫,脸上瞬间露出心疼和不忍,
“哎呀……它……它没受罪吧?你怎么突然带它去了?妈又说你了?”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带着对猫的关切。
“没有。它晚上吵,爸睡不好。”李强言简意赅地解释,“手术很快,医生说没事。”
李娟叹了口气,手指伸进网眼轻轻摸了摸耄耋的脑袋,猫虚弱地蹭了蹭她的手指。
“也好也好,”她像是说服自己,“不然它老想往外跑,最近外面真放了药,太危险了。”
她收回手,看向李强,眼神柔和了些,“哥,麻烦你了啊。它平时都不让别人碰,没挠你吧?”
“没事。”李强摇摇头。
兄妹俩很自然地并肩往家走。气氛不像前几天那么紧绷。
“记得它刚来的时候吗?”李娟忽然笑了笑,回忆道,“就那么一小点,瘦得跟耗子似的,缩在垃圾桶后面发抖,可怜死了。我拿米汤喂它,它都不敢吃。”
“嗯,听妈说过。”李强应道。
他入狱后,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包括多了这只猫,他都是后来断断续续听说的。
“那时候我可担心养不活它了,”李娟继续说,语气里带着点怀念,“天天揣在兜里暖和着,给它喂奶。没想到现在这么皮实,还这么闹腾。”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时间过得真快。”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强听着妹妹絮絮叨叨说着猫的趣事,那些他缺席的岁月,似乎通过这只共同关心的猫,有了一点点微弱的连接。他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胸口那块一直压着的坚冰,仿佛被这平淡的对话融化了一丝缝隙。
走到院门口,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混合着中药味飘出来。
“总算能消停几天了。”李娟舒了口气,推开院门,侧身让李强先进,“妈肯定做了好吃的,我都饿了。”
李强提着航空箱走进院子,耄耋在箱子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那一刻,黄昏的光线、熟悉的饭菜香、妹妹刚刚关于猫的自然谈笑,以及完成了一件对家有益的小事的微末满足感,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短暂地覆盖了那些深重的痛苦与迷茫。
晚上,耄耋果然没有再嚎叫挠门,只是蔫蔫地趴在角落。家里显得格外安静。
李强躺在地铺上,听着身边妹妹均匀的呼吸声,窗外是熟悉的寂静。
那只猫细弱的呜咽声和手术刀冰冷的反光,在他脑海里偶尔闪过,但最终,更多是被妹妹谈及猫咪来时那带着心疼和趣味的语气所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