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家里的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一点清冷的月光渗进来,将房间的轮廓蚀刻出模糊的剪影。
父亲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混杂着偶尔的咳嗽,从里屋传来,像一台老旧的风箱,在这死寂的屋子里艰难地拉扯着。
李强在地铺上翻了个身,木质地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
“哥?”
上床传来李娟压得极低的声音,像怕惊扰了什么。她似乎在黑暗中确认了片刻,才继续道:
“……你还记不记得,咱家以前养的那只大黄狗?”
李强望着天花板那片分辨不出形状的阴影,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记忆,被这句话轻轻拨开了一角。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
“记得。”
黑暗里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带着点怀念。
“它晚上也特能闹腾,总爱用爪子扒拉院门。有一次你烦了,脱下拖鞋就朝它扔过去,结果‘哐当’一声砸在了旁边的铁脸盆上,把爸妈都给惊醒了。爸当时穿着背心就冲出来了,看见是你,气得不行。”
李强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他还训了我一顿。”
“可不,”李娟轻声说,“后来还是妈出来打圆场,说天气热火气大,给你冲了杯糖水。”
那点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夜色重新变得粘稠而沉重。上铺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长久的沉默之后,李娟的声音再次响起,更轻,也更犹豫。
“哥……你现在跟变了个人似的,话也不说,饭也吃不下……”
她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鼓起勇气。
“里头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李强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被突然惊扰的困兽,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没有回答,但那陡然僵硬的轮廓,在微光中就是最清晰的答案。
上铺传来一声极轻的、倒吸凉气的声音,然后是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泣。
“对不起,哥……”李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自责,“我不该问的……我就是……看你这样,我心里堵得慌……”
“没事。”李强闭上眼,声音干涩。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不是“苦”,“苦”这个字太轻了。那是一种将你从里到外彻底碾碎、再用错误的零件拼凑起来的、名为“活着”的凌迟。
又过了一会儿,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黑暗中,一个身影从床沿探了下来,垂下的发丝像柔软的剪影,带着皂角的干净气味。
而后,一只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试探,轻轻碰了碰他的后颈。那只手没有立刻收回,指腹贴上来,极其轻柔地、缓慢地,将他睡乱的头发理顺。
就像小时候他生病难受时,她也会这样笨笨地摸摸他的头一样。
“哥,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她的声音闷闷的,又试图掩饰着,“等……等爸身体好了,你也养好了,咱们家……咱们家再养只狗,还叫大黄,行不?”
李强没有动。他只是任由那只手在他头发上停留,感受着那份笨拙而颤抖的温暖。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几乎被夜色吞没的回应:
“……嗯。”
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然后迅速缩了回去。床上传来重新躺好的动静,再无声息。
李强在地铺上睁着眼睛,久久没有睡意。
他缓缓翻过身,将脸深深埋进粗糙的枕头里,第一次,允许自己在无人的黑暗里,泄露出一丝几乎被他自己忽略的、属于人的疲惫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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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亮,李娟便蹑手蹑脚地起身,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浅色毛衣,却在指尖触到袖口一处断裂的线头时,动作停住了。
她蹙眉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毛衣叠好放在椅背,换了另一件外套,悄悄掩门而去。
地铺上的李强并未睡熟,他半阖着眼,默默地看着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目光在停顿在那件毛衣上。
白日漫长,家里只有他和睡梦中父亲沉重的呼吸声。
他做完所有家务,最终还是站到了那件毛衣前。针线,是那段记忆里最麻木的印记,每一次穿引,都曾是对他男性身份的无声嘲弄。他迟疑了许久,还是从母亲的针线篮里,找出了颜色最接近的线。
那双手,骨节依旧修长,只是指腹的薄茧早已被激素磨平,透着一种近乎陌生的柔和。
细针在他指间,不再是麻木的刑具,而像一尾沉默的鱼,牵引着灰线,无比精准地潜入、游出,穿梭在毛衣柔软的纹理间。他将那道断裂的纤维重新连接,一针一线,织补出一片全新的平面。
那痕迹极其平整,宛如旧日伤疤愈合后留下的、一道浅淡而沉默的印记。
他在妹妹回来前就已将毛衣放回原处,像一道未曾存在的影子。
次日清晨,李强很早就醒了。他没有留在地铺上,而是坐在了客厅那张熟悉的旧沙发里,听着里屋传来父亲压抑而规律的呼吸声。
吱呀一声,李娟的房门开了,他下意识地抬起了眼。
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被修复好的浅色毛衣。袖口那片针脚细密的地方,就那样自然地展露着。
她像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哥,早饭在桌上。”
她的语气和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仿佛这件毛衣从来没有坏过。只是当她转身去厨房时,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窗外,晨光正好,屋内,阴霾不再。
兄妹之间,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