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似糖浆般缓慢且黏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将李强浸润。每一天,依旧围绕着父亲的病榻展开,沉重却并非毫无光亮。
清晨依旧始于父亲撕破宁静的咳嗽声。
但如今,李强起身倒水时,会发现母亲已经温好了水,无声地将杯子递到他手里。两人交换一个疲惫却默契的眼神,而后一同走进里屋。喂父亲喝水时,母亲会轻声说着鼓励的话,有时甚至能逗得父亲扯出一个极淡的笑纹。
李强默默看着,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会稍稍松动一丝。
熬药成了他固定的晨课。
守着咕嘟冒泡的药罐时,他不再总是望着窗外发呆。母亲有时会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一边摘菜,一边絮絮地说着街坊邻里的琐事,谁家孩子考学了,哪家铺子的豆腐最新鲜。
这些无意义的闲话,如温吞的水,慢慢浸润着李强干涸的心田。他甚至会偶尔搭上一两句,声音不高,却让母亲摘菜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那苦涩的药味里,似乎也混进了那名为生活的烟火气。
药熬好了,滤出,晾温。
父亲喝药时依然皱眉,但抗拒少了。有时他会看看儿子,含糊地说一句:
“辛苦你了。”
仅仅四个字,却重若千斤,砸在李强心上,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被认可的酸楚。他会摇摇头,把碗端得更稳些。
家里的活,李强依旧抢着做。
他逐渐发现,母亲不再用那种心疼又歉疚的眼神看他了,而是开始自然地指使他:
“强子,把葱剥了。”
“地有点脏了,拖一下吧。”
这种将他重新纳入家庭运转轨道的平常心,比刻意的呵护更让他感到安慰。
他拖地时,母亲会在一旁擦拭家具,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微微湿润的水泥地上,反射出柔和的光。
有一瞬间,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地板变得干净,忘记了其他。
耄耋绝育后变得温顺许多,不再夜间嚎叫,但依旧保持着距离感。它时常蹲在窗台上,安静地舔着毛,琥珀色的眼睛偶尔瞥向忙碌的李强,带着一种猫科动物特有的、事不关己的审视。
饭桌上,母亲不仅会做他爱吃的红烧茄子,还会试探着做点别的他可能喜欢的清淡菜式。
妹妹下班回来,总是会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或者几个刚出炉的烤红薯,嚷嚷着:
“快趁热吃!路上闻着香就买了!”
她总像小馋猫一般,会偷偷先吃几口,再轻轻地塞给他。那热乎乎的、甜糯糯的暖意,在一家人手中传递着,父亲也能勉强尝一两口。
这片刻的温馨,真实而可贵。
耄耋似乎也被香气吸引,悄无声息地凑过来,蹭着李娟的裤腿,发出讨好的呼噜声。
不时有邻居过来。
多是些看着李强长大的老街坊,提着一把自家种的青菜,或者几个新挖的萝卜,名义上是“看看建国哥”。他们会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和母亲说说话,目光有时会落到沉默坐在角落的李强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言。
有关切,有惋惜,有对时光飞逝的感慨,或许也有一丝因他多年缺席和明显变化而产生的、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旧日情分的宽容和体谅。
“强子回来了好啊,秀兰姐你也能轻松点。”
“看着是清减了不少,在外面不容易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建国哥这病啊,就得静养,有孩子在身边,比啥药都强。”
他们谨慎地避开“过去几年”的具体话题,语气里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家常的温度。母亲总是感激地应着,话语里也藏着小心翼翼的维护:
“是啊,回来了,孩子知道顾家了……在外面是吃了苦了……”
这种来自社区的、模糊而温和的接纳,像细微的风,吹拂着李家略显凝滞的空气。
邻里们或许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模糊地知道这孩子“走了弯路”、“吃了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付出一点朴素的邻里情谊。这情谊虽轻,却也在无形中,一点点冲刷着李强身上那层看不见的“异类”标签。·
给父亲擦身时,触碰到那旧日的疤痕,记忆依然会浮现。
但父亲有时会闭着眼,用极轻的声音,断断续续讲起厂里的事,讲那块疤的来历,甚至调侃一句:
“那时候你小子,哭得比我还惨。”
李强听着,手上动作不停,心里那片荒凉的海,仿佛被投下了小小的石子,漾开细微的、不至于淹没人的涟漪。
一个午后,他再次拉开那个旧抽屉,看到了那本《思想品德》课本和里面的蜡笔画。他看着画上那个笑容夸张的男孩和“我的家”三个字,依旧感到窒息般的落差。
但这次,他没等那感觉彻底吞噬自己,就听见母亲在院里喊:
“强子!来帮妈拧一下床单,太重了!”
他猛地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将画塞回去,关上抽屉,应了一声:
“来了!”
走到院里,阳光刺眼,母亲递过湿漉漉的床单另一头,两人合力拧干,水珠哗啦啦溅落,母亲絮叨着天气真好正好晒被子。那强有力的、充满生活感的动作和声音,将他牢牢地拉回了当下。
耄耋被水声惊动,敏捷地跳开,在不远处重新卧下,继续懒洋洋地晒太阳。
妹妹下班后的玩笑变得更加自然了。
她甚至敢偶尔小心翼翼地吐槽一下李强:
“哥你拖地比我还干净,以后这活儿都归你了啊!”
虽然说完她会有点紧张地观察他的表情,但李强通常只是无奈地看她一眼,甚至偶尔会极淡地笑一下。
这点小小的、几近正常的互动,让李娟悄悄松一大口气,也让这个家的气氛真正开始软化。有时她会把耄耋抱过来,放在李强旁边,笑着说:
“你看它,现在多乖,也不闹了。”
猫挣扎一下跑开,但那份试图将哥哥和这个家的一切重新连接起来的笨拙努力,李强感受到了。
深夜,他躺在地铺上,依然能听到里屋父亲的呼吸和母亲压抑的啜泣。
恐惧和未来的阴影依旧会袭来。
但白天的那些片段所带来的真切,像一层薄却存在的毯子,在他被冰冷的回忆冻僵时,提供一点珍贵的保温。
他知道痛苦仍在,枷锁仍在,但在那之前,家正用它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将他重新拼凑起来,哪怕只是暂时的。
他闭上眼,有时能在彻底沉入睡眠前的片刻,获得一种短暂的、几乎像是安宁的空白。
耄耋在窝里发出均匀的呼噜声,像一首微弱的、关于平凡生活的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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