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由家庭琐碎温暖编织起的短暂平静，终究被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任务打破——他需要去司法所进行保释期间的定期报到。
清晨，他特意选了件最宽松、颜色最暗沉的旧夹克，试图将一切可能引人注目的轮廓隐藏起来。
母亲在他出门前，反复叮嘱了司法所的位置，眼神里满是担忧，仿佛他不是去报到，而是去赴一场鸿门宴。
“就在老街拐角，原来的邮电局隔壁，很好找……去了好好说，千万别……”
她的话没说完，但李强懂。
他点点头，喉咙发紧，没说什么，拉高了夹克的拉链，走出了院门。
脚踝上的电子镣铐在行走时与裤管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无声的警钟，提醒着他自由的虚假边界。他刻意避开人流多的主街，选择穿行小巷，步伐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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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法所在一栋略显陈旧的三层小楼里，气氛安静。
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工作人员，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着合身的制服，梳着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刚工作不久的认真劲儿。她接过李强递上的材料，低头仔细翻看。
她的目光在记录罪名的某一栏停顿了。
非常短暂的停顿，几乎难以察觉，但李强捕捉到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敲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目光快速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扫过他的脸。
那张光滑的、下颌线条已趋于柔和、甚至眉眼间都褪去了不少往日粗粝痕迹的脸。
她的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厌恶或恐惧，更像是某种……确认后的费解。仿佛无法将纸上冰冷的罪名与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甚至隐隐透出某种苍白易碎感的人联系起来。
她很快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语气平稳：
“李强先生，对吗？请在这里签字。”
李强接过笔，垂下眼避免与她对视，在指定位置签下名字。他注意到自己的笔迹，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工整而收敛，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属于他过往的纤细。
工作人员接过表格检查时，目光又一次掠过他签字的手，停留在那白皙纤细的手指上，最后再次落回他的脸上。
她的语气依旧专业，但似乎比刚才放缓了半分。
或许是为了缓解公务的刻板，或许只是出于一种女性间的天然直觉，她看着他那过分干净的脸颊和低垂的、睫毛投下浅影的眼睑，非常自然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感叹了一句：
“皮肤真好，真让人羡慕。”
这话说得极轻，更像是一句无心的嘀咕，甚至不像是对他说的。说完她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迅速低下头整理文件，掩饰那一点点职业场合不应有的私人情绪流露，公事公办地补充道：
“手续好了。下次报到时间是下个月15号，别忘了。”
李强怔住了。
不是“清秀”，而是更具体、更女性化的“皮肤真好”。
这荒谬的句话，让他的肩头先是一绷，然后又释然似地松了下来。没有预想中的抵触，反而有一丝极其隐秘的、连自己都试图否认的……受用？
他能感觉到脸颊泛起不易察觉的热度，一种被从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看见”甚至被“肯定”的慌乱感攫住了他。他极低地含糊应了一声，几乎是逃离般转身离开。
直到走到街上，午后的阳光晒在脸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轻轻地蹭着另一只手的手背——那里的皮肤确实变得光滑细腻，如同某种无声的证明。
一种奇怪的释怀感，混杂着荒诞，悄然浮现。
是啊，就这样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平静。
至少，在某些无关紧要的方面，这“惩罚”的结果，竟也能引来旁人的“羡慕”。 这认知本身，就充满了绝望的喜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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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神不宁地往回走，刻意避开大道。就在拐过一个巷口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前方不远处的街角，一个穿着浅色风衣、身形熟悉的女子正弯腰打开一辆白色轿车的车门。
苏婷。
即使隔着距离，只是一个侧影，他也瞬间认出了。时光让她更显出一种成熟干练的气质，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似乎感觉到了注视，关车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李强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过身，心脏狂跳。他几乎是狼狈地把自己塞进了旁边一个老旧报亭的阴影里，脊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屏住呼吸。
他不能让她看见。不能让她看见现在这个皮肤光滑、躲在阴影里的自己。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工作人员那句无心的“皮肤真好”，与眼前苏婷清晰利落、妆容得体，能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形成了讽刺的对比。那种刚刚萌生的、诡异的被认同感，瞬间被巨大的落差和自卑撞击着。
但出乎意料的是，激烈的冲击感转瞬即逝，余下的，反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认命感。
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地响了几下，又停下了。也许只是错觉。他的掌心全是冷汗, 但内心却是一片奇异的、带着寒意的清醒。
他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当这个认知如帷幕般落下时，他心中泛起的，竟是一种彻骨的释然。
过了很久，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响起，车辆渐行渐远。他这才慢慢从阴影里探出视线，街角已经空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试图隐藏一切却终究徒劳的旧夹克，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隐藏？或许吧。
但更多的，是一种在认清所有界限后的、无奈的妥协。
他拉紧夹克，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巷口，耄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瞥了他一眼，又漠不关心地闭上了眼睛。
只有李强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一句无心的羡慕悄然触动了。
未来？ 这个他不敢深思的词语。
那感觉让他恐慌，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陌生的吸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