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午后,家里静得出奇,父亲难得睡沉了,呼吸平稳。母亲出门去抓新配的药,妹妹李娟也还没下班。
阳光斜斜地照进妹妹的小房间,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动,像某种无声的仪式。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李娟那张简陋的书桌上。
一个敞开的化妆包里,散落着几支口红、一个打开的粉饼盒,露出里面碎裂又压实的白色粉末,还有几管叫不出名字的瓶罐。
它们看起来那么普通,甚至有些廉价,却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的视线,散发着一种陌生的、禁忌的气息——关于“修饰”,关于一种他从未被允许触碰、甚至不该产生念想的“可能性”。
心跳毫无预兆地加快了,喉咙发干。
一种混杂着强烈罪恶感和某种近乎刺痛的好奇心的情绪攫住了他。脚踝上的电子镣铐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冰冷沉重,提醒着他的身份和处境。但他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来自身体内部的力量推动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首先触碰到一支口红的冰凉外壳。
他拿起它,旋出膏体,是一种略显活泼的豆沙色。
他盯着那抹温和的颜色,呼吸变得有些紊乱。他走到妹妹床头那面小镜子前——那面他平时总是下意识避开的目光。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下巴光滑,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深藏的茫然。
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他颤抖着,将那支口红慢慢凑近自己的嘴唇。
动作笨拙而僵硬,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小心翼翼。膏体接触嘴唇的瞬间,一种奇特的、略带蜡质的柔滑触感传来,与他干燥的唇瓣截然不同。他依凭着模糊的印象,极其生疏地涂抹,颜色覆盖了他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唇瓣。
效果并非惊艳,甚至算不上协调。
那抹颜色似乎试图软化什么,却反而更清晰地勾勒出他唇形的生硬和嘴角固有的、向下微撇的线条。它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改变”,只是像一层薄纱,朦胧地罩在原有的轮廓上,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但他没有立刻擦掉。
他只是死死盯着镜子里那个被添加了一抹色彩的人影,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陌生感席卷而来。恶心和眩晕感隐约浮现,他几乎要立刻抬手毁掉这荒唐的尝试。
可就在这时,另一种更细微、更幽微的情绪,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那是一种极其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慌的…触动?
仿佛这抹不属于他的颜色,意外地触碰到了某根早已被埋设、却从未被激活的神经。FFS手术的阴影如同利剑悬顶,那将是骨骼层面的、不可逆的重塑。而此刻,只是表面的、可以轻易擦去的颜色……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
他放下口红,手指迟疑地伸向那个粉饼。打开盒子,细腻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人工的香气。他用指腹轻轻沾了一点,犹豫地、几乎是屏息地按压在自己出油、略显粗糙的鼻翼两侧。
粉末覆盖了皮肤的纹理,带来一种短暂的、不真实的柔焦感,但也让那片区域显得格外突兀和僵硬。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底色依旧是那份无法掩饰的矛盾,此刻又笨拙地叠加了一层徒劳的修饰。那抹豆沙色安静地待在唇上,并不张扬,却像一个小小的、固执的焦点,吸引着他所有的视线。
预期的“变好”或“变像”并没有出现。
镜中的影像,与其说更接近女性,不如说更像一个…试图学习某种规则却完全不得要领的迷途者。一种深切的沮丧和失望缓慢地淹没了他。果然,有些鸿沟,并非一点色彩和粉末能够跨越。
门外忽然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是母亲或者妹妹回来了!
李强的心脏猛地一缩,恐慌瞬间攫住他。他手忙脚乱地抓起纸巾,疯狂地擦拭嘴唇,又用力抹掉脸上的粉痕。动作仓促而狼狈,口红被晕开了一些,蹭到了嘴角旁。他几乎是慌乱地把化妆品塞回原处,试图恢复原状。脚步声已经到了客厅。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用手背使劲擦了擦脸和嘴角,然后快步走出妹妹的房间,假装正要前往厨房。
在客厅迎面碰上刚进门的李娟。她看起来有些疲惫,随口问了句:“爸醒了没?”
“还没。”李强低声回答,目光迅速掠过她,侧身快速走过,心脏仍在胸腔里剧烈地敲打。
李娟似乎没察觉异常,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李强躲在厨房里,靠着冰凉的墙壁,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复。他走到水池边,看向玻璃窗上模糊的倒影,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痕迹。
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搓洗嘴唇和脸颊,直到皮肤感到刺痛,直到确认最后一点颜色和粉末的痕迹都已彻底消失。
镜子里又变回了那个苍白、疲惫、一切矛盾都清晰刻在脸上的李强。
刚才那短暂的、隐秘的尝试,像是一个恍惚间的出神,醒来后只留下更深的空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我厌弃。
那些化妆品无法赋予他新的答案,也无法真正掩盖旧的痕迹。它们只是一次失败的勘探,证明了他内在的某种模糊悸动,与外在无法改变的现实之间,存在着怎样绝望的断层。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双眼睛,里面充满了挣扎后的疲惫和一片更深的迷茫。
夜晚,他躺在地铺上,听着妹妹均匀的呼吸声,周围很安静,但他总觉得鼻尖似乎萦绕着一丝极淡极淡的、甜腻的人工香气。
那气味像一个幽魂,标记着他一次未能完成的、羞于启齿的越界。
他紧紧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试图阻挡那无声无息渗入的、关于“改变”的细微诱惑与巨大恐惧。